人物简介：

　　马立安，美国莱斯大学人类学博士，布朗大学博士后学者，1995年来到深圳开展人类学研究，至今已在深圳生活20年。

　　近日，深圳最大的城中村之一白石洲将启动旧城改造，引起各方关注。白石洲拥有深圳市区最集中最大规模的农民房，只有0.6平方公里的面积居住了约15万人。旧改重建后，总建筑面积将达到550万平方米，回迁房100万平方米，有多栋超高层建筑。就这一热点，《城市化》记者第一时间连线中国“城中村”的捍卫者——马立安。谈到白石洲终究未能逃离被拆迁的命运，马立安不无遗憾地表示，和白石洲的许多租客一样，她的“握手302”工作室也会随着白石洲的拆迁而迁往“关外”。她还从自己长期关注和研究城中村现象及文化的社会学者的角度分析认为：“像白石洲这样的城中村，让外来务工人员在深圳有了落脚之地，他们以自发的发展方式给深圳带来了活力和动力。白石洲是无法复制的，拆了白石洲，无疑会泯灭它的活力，进而影响城市的创新能力和未来发展。从长远角度考虑，这一做法带来的社会损失要远远大于经济效益。”

城中村是自发式的城市化

　　《城市化》：您怎样看待白石洲这个深圳关内最后的大型城中村的拆迁？

　　马立安：深圳的发展依赖于两种截然不同模式的城市化，一种是正式的发展，另一种则是非正式的，所谓正式的发展模式，就是执行政府的规划，而非正式的发展模式则是自发的发展过程。但恰恰是这种自发式的发展给深圳的经济带来了更大的动力，城中村就是这种自发、非正式城市化的缩影。然而，这种自发式发展的空间却并未因城市的发展而逐步壮大，反而越来越小。

　　1992年，深圳市通过《关于深圳经济特区农村城市化的暂行规定》对原特区关内的农村土地实行了“统征”，用一纸公文将全部农村土地转化为城市国有土地。这也意味着，之前尚算“合法”的城中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不合法”。虽然如此，但城中村的房权却仍然属于村民和村集体。深圳市目前城市更新所针对的对象就是这些城中村的楼房。城中村在经营过程中大多已成立了以村集体为主的股份公司，在城市更新过程中，从股份公司的立场看，他们要通过旧改拿到国家所给予的最后一次补偿，必然是越多越好；对国家来说，则可以通过旧改让“不合法”的城中村正式进入国家体制；从开发商的角度，通过城市更新能够使他们获得经济效益。因此，这三方在城中村旧改中都是有利可图的。然而，这一过程却唯独没有将城中村生活着的低收入群体的利益考虑在内。

　　自2007年，深圳开始进行大面积的城市更新，关内的城中村也因此而越来越少，经过更新过程的城中村都被商业区和高收入住宅区所取代，白石洲是深圳关内最后一个城中村，拆了白石洲，关内就没有这样大的能够为低收入群体提供住所的片区了。

城中村的经济生态无法复制

　　《城市化》：您认为城中村的陆续消失对深圳这座城市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马立安：城中村的存在与否代表着政府是否支持外来工在深圳落地。除了城中村外，深圳并没有低租且方便的社区，因此，绝大多数外来工都住在城中村，城中村让深圳成为 “落脚城市”。外来工群体为深圳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政府没有为这些人提供社会公共服务的情况下，他们的吃饭、住宿甚至子女教育问题，都由城中村来解决。例如，白石洲附近有三所小学，让外来工子女的教育有了保障，才使众多低收入家庭得以团聚。从这一角度看，城中村的存在使深圳政府在解决社会低收入人群和外来人口公共服务问题时没有投入任何成本。拆了城中村，外来工在深圳就没有了落脚之地，更无从谈起社会公共服务保障问题。

　　城中村的拆迁也必然会侵害城市低收入人群和年轻人的权益。举例来说，白石洲比邻全国知名的创意园区——华侨城创意文化园，许多设计公司及建筑公司的年轻设计师、建筑师们都住在白石洲。可以说，正是有了白石洲，华侨城的企业才能以更低的成本雇佣到来自全国的优秀人才，因为白石洲能够为这些人才提供卫生、住宿等方面的服务，使他们在降低生活成本的同时维持较高的生活质量。

　　白石洲也是深圳市区最便利的地点之一，若拆迁后盖起的是商业区与高端住宅区，那么住在其中的人可能大多都是开车出行，途径白石洲的地铁和公交线路就变成了普通工作人员从关外进入市内的通勤工具，既提高了交通成本，又降低了这些人的生活质量。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为何只有有钱人才能生活在城市最便利的地方？任何人群都有获得更便利、舒适生活的权利。城市理应保障低收入人群的利益，这是简单的“木桶原理”，只有提高低收入人群的生活质量，才有可能让城市里的所有人都能享受更多福利。

　　城中村的消失还将影响深圳的未来发展。城市的创新能力来自于社区的活力，社区的活力则源于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人。在白石洲的旧楼和工厂里，许多年轻人租用房屋作为自己小公司的办公室，以低成本维持企业的运转，这是白石洲最自然的创业生态。目前，全国各地都在开设和培养创业园区，而在白石洲，社区功能的齐备已经能够为年轻的创业者提供所需的各种保障，不需要政府再做过多投入，因此，白石洲就是一个良好的小型经济生态圈，没有哪个新的创业园区能像它一样处在这样方便的位置，运行的如此流畅。离开白石洲，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复制这种创业生态，拆了白石洲，无疑会泯灭它的活力，进而影响城市的创新能力，影响城市的未来发展。

城中村应优化成为低收入保障区

　　《城市化》：您认为政府应该怎样对待城中村？

　　马立安：城中村的价值在于它为外来人口与低收入人群提供了居所，是廉租房的代替品。据统计，深圳的城中村在顶峰时期总居住面积大约为2亿平方米，如果由政府来建设同等规模的廉租房，深圳市要拿出35年的城市建设资金才能够建成如此大的规模。目前，深圳市政府一直在为建设保障房而不断投入财力，实际上，将城中村这一阵地建设成为城市低收入保障区，其社会贡献都要明显大于保障房，因为作为一个社区，城中村有学校、有人气、有活力，而保障房却往往由于地理位置不佳等原因成为人们不愿意生活的一个场所。如果将白石洲城中村优化成为城市低收入保障区，由城市政府或南山区接手经营，那么，附近工厂或公司中的年轻人以及在此创业的年轻人都仍能生活在这里，势必会让城中村的活力持续下去。

　　白石洲是深圳关内仅存的城中村，它所积累的发展经验、固定财产、城市低成本生活方式和非正式的城市经济生态都是不可重复且有价值的——它让那么多的低收入人群得以在深圳落地；它让那么多年轻的设计师、建筑师在深圳立足；它让那么多的创业者实现设立自己企业的梦想。拆迁白石洲，就如同任何一个城中村被拆除一样，短期内带来的都是房地产业的发展和这一区域内房价的急速上升，但从长远角度考虑，这一做法带来的社会损失要远远大于经济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