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杨云标,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阜阳市颍州区三合镇南塘村,1997年从西安政法学院大专班毕业,1998年回乡协助家乡村民维护自身合法权益,2003 年在家乡组织成立了老年人协会、妇女文艺队,2004年推动并主导成立了安徽阜阳三合兴农农村合作社,现任合作社理事长,已从事基层乡村建设工作16年。
杨云标的人生轨迹在1998年回乡备考律师资格的几个月里悄然发生了改变,作为土生土长的南塘村人,当看到家乡农民负担过重、甚至连领取汇款都要被盘剥时,他从举报邮递员乱收费开始,协助家乡村民走上了维权之路。在经历了扳倒村干部,甚至自己和维权骨干当选村干部等一系列事件后,他领悟到,农民维权的核心问题是农民的组织问题,于是,他带领着不被法律认可的“农民维权协会”转型成立了“兴农合作社”,并引入了“罗伯特议事规则”,使南塘村人以“学开会”的方式,将民主具化为可以解决实际问题的操作方法,用“新乡村建设者”的姿态实践作为农民应有的权利。
《城市化》:您曾说农民是耕耘土地守护家园的主人,但现实中这些“主人”的权益却常常得不到保证,您认为该如何维护农民的权益?
杨云标:从我自身的经历而言,我曾在自己的村子里做过维权的相关工作,我个人认为,农民维权的核心问题是农民的组织问题,因为现实的制度环境,没有可以让农民组织起来,进行集体理性维权的空间。农民维权时只能以单独的个体存在,所以个体农民无论市场位置,还是权利位置,都处于弱势。这也曾经是我前期从事很多农民维权工作的原因所在。后期我们将重心变更为农民的组织化工作,并跟农民一起来做村委会的工作,现在的“兴农合作社”就是从维权时期建立的“农民维权协会”基础上演变而来的。以前我们是从有对抗色彩的角度去维权,例如会专门组织人员去监督地方政府,避免他们有违法行为,也就是找一些他们违法的证据;而建立合作社之后,这种情况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的日常工作是将农民组织在一起,通过地方经济、文化、社会上进行建设性工作,真正把农民的主体性体现出来,用生计发展,文化建设,乡村自治的建设去维权。生活改善了,人民真正当家做主了,是最给力的维权。
现在我们在地方做敬老文化节、农民合作资金互助,老年协会、妇女协会、留守儿童活动中心等等,农民越来越多的参与到这些活动中,他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而因为农民组织或合作社的存在,政府也觉得农民的力量那么凝聚,更不会再轻易去侵害农民的利益,因为农民们凝聚在一起,无论伤害了哪个,大家的反应都会非常大,因此侵害农民利益的成本很高,所以今天我们再来看当地这些执法或政府部门的工作,都是比较规范的。
《城市化》: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大量农村人口向城镇和产业(园)区聚集,如南塘村一样,中国大多数农村地区都以留守老人、妇女、儿童居多,但您一直坚守农村进行“乡村建设”,您觉得缺失了大量劳动力的“乡村建设”该如何进行?
杨云标:现在的农村青年确实存在“孔雀东南飞”的现象,东南沿海有大量的资本建工厂、搞开发,对年轻人来说,工厂、开发意味着有更多工作、发展的机会。但同时我们的国家也正在加大对中西部农村地区的财政投入,农村的发展机会也越来越多,已经开始有年轻人尝试回乡创业了。在我自己的家乡,我们针对留下的老人、妇女和儿童,组织了老年协会、乡村妇女文艺演出队、留守儿童活动中心。因为在我看来,现在“乡村建设”的主要目标,是如何把留在农村、留在家乡的老人、妇女、儿童组织起来,让留在家乡的人活得更开心、更健康、有更多微笑、更多尊严。
前段时间曾有媒体报道留守老人自杀的现象,这一事件反映出大多数留守老人被社会、社区、家庭视为负担,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而我们却认为老人是我们乡村的财富,老人是一个村庄历史的记忆者,是农耕文明的守护者,二十四节气,种瓜种豆的农业文明,在工厂打工的年轻人早已疏远,但随着食品安全危机对生态农业的呼唤,老人们守护的农耕文明的价值正在引起社会的重新认识。老人是农村手工艺的传承者,例如编织、刺绣等,只有老人还拥有这些技艺,因此,从这一角度看,老人在家乡的建设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的经验、记忆、技术,对农村传统技艺的传承是非常重要的。
因此,针对留守老人,我们组织了敬老文化节,文明唱大戏、舞狮子、玩杂剧、养老分红、社区倡导......在我们团队,农民合作经济、农民合作文化的建设都有老人匆忙的脚步,让老人以乡村主人公的位置参与到乡村建设,是对老人最大的尊敬。为此,我们提出了“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学、老有所养”的文化节口号。
《城市化》:对于走入城市的农民来说,有些希望从此在城市生根,而国家的新型城镇化战略亦在推动农民的市民化。请从您的角度谈一谈对农民市民化的看法,您觉得农民该如何分享城市化发展带来的成果?
杨云标:我们国家一方面在进行新农村建设,另一方面也在进行城市化建设,这两者之间是相互协调、配合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取代另一方,是长期共存的关系。现在农村年轻人通过求学、打工而走向城市,这种状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农村的发展主流,就如同我们村的很多大学生、经商者、打工者都选择留在城市工作一样。
虽然城市化正在汹涌澎湃地发展,但反观农村,其基础设施、文化建设、公共生活等也在不断进步,因此我不太鼓励大家都进城或都回村,进城或回村,应该是农民自由选择的权利。如果农民觉得在城市里能更好的实现他的梦想,那么就留在城市,如果他更喜欢乡村的生活,觉得乡村才是自己的梦想之地,那么就回到农村,好好地建设美好乡村家园。对于农民,世界不应该是:融不下的城市,留不下的农村。
对于农民分享城市化发展和经济发展的成果问题,我认为首先需要让进城的农民能在城市里生存,虽然从就业政策等方面,国家已经做了非常多的工作,从以前的所谓农民离土不离乡再到离土又离乡,直至现在能够允许农民自由的到外地工作生活,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但我认为在一些基本的社会保障,如医疗、教育等问题上,仍然有很多方面需要改善。例如北京取缔了打工子弟学校,那些在北京打工的家长就迫不得已带着孩子回乡,或者让孩子留在家里,成为“留守儿童”。而这些打工者有些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他们的孩子却不能在北京上学读书,这非常值得我们反思。
我认为,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并且为城市建设作了贡献的农民,他们应该享受到基本国民待遇的社会保障,这样才可以使他们安心地留在城市,成为这个城市的建设者。
《城市化》:您在农民民间组织中引入了“罗伯特议事规则”,让农民实现了无权威状态的平等自治,这对中国公民社会自我治理创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您觉得该如何建立长效机制让这种模式得以发展和坚持下去?如何增强农民积极参与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杨云标:从最初的维权,到后来成立老年协会、成立农民合作社,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断在反思:为什么要维权,为什么要成立农民组织,我们的理想难道就是为了赚几个吃饭钱?我们的真实愿望是希望能够在我们自己的家园,建立农民能真正当家做主的农民自治的民主秩序。让我们农民都能生活的有微笑、有尊严。
然而,这个理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民主”这个词,国人口头上都会说,从江湖草民到殿堂上的领导,谈起民主都能滔滔不绝,但在我们日常行动实践上却没有人知道怎么去实践民主。我们的生活里没有实践民主的经验和习惯。所以,我们反对专制,反对欺压农民,可我们又不懂得如何实践民主,就在我们这样一个从维权出发的农民组织里,要想用民主的状态来讨论问题,让大家都能发表自己的意见,达成大多数人的共识,同样是非常困难的事。坦白地说,这是我当年遇到的最大挑战。
比如,在开会议事时,“跑题”现象很普遍,大家谈论的问题往往无法集中在一个主题上,“跑题”带来的后果就是效率低下,讨论半天还没有谈到要讨论的问题;其次是容易形成“一言堂”。某些辈份高、经济实力强或有威望的人,他们会经常没完没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不给别人发言的机会。还容易出现人身攻击,我把它称为“野蛮争论”,就是在开会中如果意见不一致,两个人就开始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常至会议不欢而散。
怎么解决开会议事中的“跑题”“一言堂”“人身攻击”?朋友推荐了一个叫做“议事规则”的药方。“罗伯特议事规则”是美国的一种民主议事规则,规定了民主制衡的程序细节,体现的正是权利、法治和民主的精神。其核心原则,就是要“谨慎仔细地平衡组织和会议当中人或者人群的权利”。它提供了一种可以让“民主”付诸行动、拥有可操作的策略与程序的可能性。但由于它内容浩瀚,涉及诸多专业术语和规范,并用理性的语言描述出来,所以,直接在农民中使用肯定行不通。就如“罗伯特”这个人名,大家都觉得很不习惯,为此,我们合作社的一位大姐就将“罗伯特”直接喊成了“萝卜”。于是,我们将“罗伯特议事规则”经过简化形成了如今的“南塘十三条”,大家也形象地将它称作“萝卜白菜规则”。这十三条内容浅显易懂,我们还把它编成了顺口溜,比如“举手发言,一事一议;面向主持,免得生气;限时限次,公平合理;立马打断,不许跑题……”这样,即使不识字的大爷、大妈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经过“议事规则”的培训后,渐渐地大家养成了一些好习惯,开会也不再跑题,不再有“一言堂”,大家的凝聚力和会议的效率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我深切地感到,真正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些开会的秩序,还有每个人之间平等沟通的氛围,和传统的乡村自治重新焕发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