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委员
五奶奶是一个地母一样的人,一头花白头发、紫膛色的脸,非常乐观、坚强,善于自嘲。她的家就是我们梁庄的新闻发布中心,村里的留守妇女、留守儿童都会聚在这里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
五奶奶说话高腔大调,但当讲起孙子在村庄后面的湍水河里淹死这件事时,她的语气是飘忽的,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还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2011年,我做《出梁庄记》调查来到青岛,这是五奶奶的小儿子,那淹死的孙子的父亲打工的地方。我在那儿住了七八天,跟我婶子一起睡,我发现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天,我说:“婶子,我们聊会天。”她第一句话就是:“自从宝儿死了之后,我晚上12点前就没睡着过”。这句话好像搁在她心里随时要说出来,却从没有机会去说。她给我讲了许多宝儿的事情,说在儿子死之前就有预感:一天晚上,蚊帐外黑压压的一层蚊子,她觉得坏了,家里要出事了。果然没过几天,老家打来电话,说孩子不行了。我叔叔怕她太激动,就打电话让把孩子先埋了。等她回家,发现孩子已经埋了,就打我叔叔,说你怎么这么狠心。五奶奶跑过去抱住儿媳妇的腿,哭着说“对不起,我把孩子给弄丢了”。这让我非常震撼!因为我在梁庄的时候,五奶奶并没有给我讲这个细节。
“乡村”是一个纬度,“农民工”是另外一个纬度。五奶奶的大儿子在北京顺义打工已经近20年了,大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五奶奶的大孙子,在北京干装修,有轻度忧郁症。五奶奶二儿子的孩子在广州打工时和一个女孩谈恋爱,女孩子突然消失,致使他精神受到了刺激。五奶奶的几个孩子虽然分布在北京、青岛、广州等城市,但即使在不断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他们在城市的待遇并没有真正改变。
可以说,五奶奶这个普通农村家庭的故事几乎承载了中国现代化发展和城市化进程中的所有问题和痛苦。“现代化”带给乡村的不只是“文明”、“进步”,同时还夹杂着“暴力”、“掠夺”。这也正是今天我们反思中国城镇化的根本原因。
这样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遭遇反映出了什么问题呢?我认为,首先是乡村问题。这分为几个层面:一是“留守老人”、“留守儿童”问题。二是乡村自然环境破坏问题。五奶奶的孙子为什么会淹死?他是被挖沙所形成的巨大漩涡激死的。三是乡村空置化对于伦理、传统文化生活的破坏。如果用两个词来描述乡村,一个是“新生”,一个是“废墟”。一方面是经济的新生、道路的新生,另一方面是情感的废墟、文化的废墟。尤其是孝道,这在中国农村已衰落到让人难以相信的地步了。但这一状况所产生的原因又非常复杂,与整个时代精神的堕落、生活的分离、成功学法则、乡村道德结构破产都有关系,不能简单归结为农民伦理的衰退。
在一次研讨会上,一位经济学者听完我讲的这个故事后反应非常激烈,他认为中国的发展有目共睹,出现各种问题无可厚非。言外之意是我太感情用事了。在听他铿锵的语言时,我阵阵心惊,他的逻辑如此强大,我几乎要认同他,是啊,我们要发展,就要有牺牲,我们要与世界接轨,就必须如此。但是,在最后,他也提到,当年文革他父亲非要把祖母的佛龛烧掉,祖母非常难过,今天想起来,他依然能感受到祖母的痛。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会忽略祖母的心痛?她的心痛难道不是重要的事情吗?她喜欢这个佛龛,能够从中找到生命的慰藉,保家人平安,为什么不可以保留?如果我们为祖母的疼痛而疼痛,尊重祖母进而尊重她所看重的伦理、亲情、长幼、信仰、传统,也许,那一场文化革命就不会那么坚硬和失控,也许,我们的精神就不会如此贫瘠。
今天我们也正处于这样一个重要的节点上。和当年那位祖母的遭遇一样,五奶奶的悲伤、眼泪从来没有被重视过,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夜深人静时候的心痛从没被重视过,她孙子的忧郁症、精神分裂从没被关注过,因为他们都被列为必然牺牲的那一部分人中了。
我并不反对城镇化,一个生存共同体要想健康生存,必须有多个空间,有乡有镇有城,这样生活才更丰富,人才有个性,文化才有个性。我们要发展城市,并非要摧毁乡村,应该去寻找各美其美的可能性。我所反对的是那种摧枯拉朽式的、要求任何个体都必须牺牲自我俯就总体要求的城镇化。高速推进的时代,相对应的必然是急速的摧毁。对于这种摧毁,我觉得应该持有高度的谨慎和警惕,要有反思,要有历史的眼光。
拿我们的城市发展为例,无论南方北方,千城一面。当我们说我们是五千年文明古国的时候,环顾四周,我们还剩下什么?就连那看不见的文化、传统、礼仪,也几乎剩不了多少了,有的只是即时的“现在”。要知道,不尊重传统、历史,不尊重时间、空间,不尊重赋予我们充实和美好的亲人和情感,我们只会越来越粗鄙、蛮横、无情。再看看我们的城。拆除后的建造基本上是超级商场、高档小区、主旋律大道,光鲜的、时尚的、凛然的,为中产阶级以上的人服务的城,那些平民呢?那些温暖而平实的日常生活呢?我问在西安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堂哥为什么不在西安买房?已经攒有上百万的他说:“为什么要在这儿买?人家不要咱,咱也不要它”。这句话很简单,却是一天天的生活经验塑造出来的情感,它不是像所谓的“农民不适应城市生活”这样简单的判断,而是对我们的城不是一个包容的、富于弹性的空间的表达。
因此,当我们在谈城镇化的时候,当我们在以发展、国家富强、现代文明为名义摧毁村庄、建设城市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把祖母、母亲的痛考虑进去?当在对付那些抗拆民众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更应该看到他们眼里的惊慌?他们对老屋前的树、对村后祖坟的留恋?对自己那片土地的依赖?
在此,我想说,城镇化进程中可不可以少一点坚硬,多一点疼痛?因为有疼痛才有尊重,有尊重才有敬畏,有敬畏才有可能以善良平等的心去面对他人和这个时代。以发展、强国之名把自己锻炼成钢铁人,最终,我们失去的是一颗颗体会家、爱、尊严和情感的心灵。在城镇化仍在快速前行之际,希望不只是政策的完善和规划的完美,希望我们能够慢下脚步,去看看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了解她们在想什么,看看她们眼睛里蕴含的悲伤、痛苦,也许,她们的痛苦正是中国的眼泪,对她们的尊重正是对我们的文化和个体生命的尊重。唯有如此,城镇化才是人的城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