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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做农民
时间:2016-04-06 11:57:07  来源:城市化杂志  作者:张志敏 天福园有机农庄主 

  我是北京市东城区人,原本做国际贸易,高级国际商务师,现在在房山区良乡镇江村务农,我在那里建设了一个名叫天福园的有机农庄。很多人可能不解,为什么一个高级国际商务师跑去务农呢?

  为了健康食物,我两次去农村租地

  1995年以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头痛、眼痛、心慌、胃不舒服,晚上不吐干净不能入睡,我不得不经常去医院看病。1995年我发现自己总是在吃完午饭后反应更大,所以我确信不是我的身体有问题,而是所吃的食物有问题。为什么确信这一点呢?我注意到自1990年以来与生命相关的五大行业的巨变让我们的食物发生了巨变,那就是:种植业的化学化和工业化,养殖业集约工业化和生物工程化,食品加工业和饮料加工业的添加剂仿真化,餐饮业的连锁快餐化,流通领域的超市化。农业是生活,食物是生命。为了民族的富强,有责任感的人都应该反省“我为什么要做……”。

  尽管如此,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的排异功能让我有所知觉。每个有行为能力的人都应该自己管理自己的生命,对自己负责。我需要小心寻找安全食物。但是,不容易。到了1997年,我想到我婆婆的老家还有一些农民亲戚,如果把他们各家承包的土地集中在一起搞真正的联产,不仅能帮我生产出很多种我可以放心吃的粮谷蔬菜水果,而且他们的生活也会得到改善。于是我跑到300公里外的河北农村,跟亲戚们商量。他们找了村领导后告诉我政策不允许(2004年才允许土地流转)。这意味着我必须承担更多、付出更多才能获得安全食物。

  上世纪90年代,城市兴起买车、买房、买股票的热潮中,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积蓄用来换取安全的食物。正好当时我婆婆的姐姐所在的村庄有100亩集体所有土地招租,我拿出了十年的地租,请当地农民亲戚代租土地并代为耕种。他们与我年纪相仿,在村里也算是能人,很想做事,但没有钱,做不成,我把这100亩地交给他们耕种,我负责一切开支,他们很高兴,也很努力。但是,半年后,他们告诉我,不使用农药、化肥,地根本种不了。我很惊讶,现在的农民离开农药、化肥不会种地了?!在往返途中,几座上千米长的大桥下面干涸的河床再次让我惊讶不已。农民的巨变和生态的巨变都让我震惊,让我感觉沉重。没有会管理土地的农民,没有良好的生态,怎么能有健康的食物呢?农民只因他们出生在农村而成为农民,但实际上很多农民不愿意干农业。我算是幸运的,还能有几个农民亲戚想干、肯干。这让我感到对他们有责任。于是,我请专家来教他们如何种地,没想到请的几个专家都只懂现代农业科技。

  这次租地的结果很不理想,那十年的地租没有给我换来一粒安全的粮食或一颗安全的果子,却让我了解了现代农民,了解了专家,让我知道农民很难,搞农业很难,要获得安全的食物很难。农民有土地没钱做不了农业,有钱人(包括自然人和法人)没土地、没农民做不了农业,有钱有土地的人(包括自然人和法人)没有农民也做不了农业。我需要安全食物,但怎样才能有呢?

  2000年中国加入WTO的谈判陷入僵局,因为中国没有履行开放农产品市场的承诺。而我恰在此时进口了美国柑橘,对中国加入WTO起到了积极作用,但这却让国内响起一片“这回狼真的来了”的惊呼声,因为开放农产品市场意味着中国农民将受到巨大打击。在河北农村租地的经历让我感到我对中国农民负有责任,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让我决心做农民,因为如果能有受过良好教育、有责任心的人做农民,改变“生而为农民”的无奈现状,也许可以走出一条新农民之路,而我才有更多可能获得安全食物。于是,我决定在北京郊区找地。

  2001年,城市居民到农村租农地是很冒险的事,甚至是违法的事,因为法律规定,农村土地归村民集体所有,城市居民租种农地是侵害村民集体利益的,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我之所以可以承租到土地是因为当时多余的土地对村庄来说是个负担,如果租给本村村民,每亩地年租金只有几十元,最多60元,租给外来人员租金高多了。当时村里只有20年签约权限,我租了20年。我之所以能租到土地完全是因为政府鼓励“帮农民创收”。十几年来,我不仅在“帮农民创收”,还以不同视角感受“三农”,思考“三农”。我感觉我一直在还债,还人类欠生态的债,还社会欠农民的债,还政策欠农业的债,还历史欠债和教育欠债。

  从兼职农民转向专职农民

  最初,我一边坚持本职工作,一边建设农庄。为了避免与村民发生纠纷、为了尽量减少受周边化学农品的污染,我请农民工建筑队在承租土地四周建一道墙圈。围墙花费很多,但是有必要,不然,今天这个村民要在地里放羊、明天那个村民要在地里抓野兔、后天另一个村民要在地里抓鸟,也许哪个村民会被狗咬伤……这些我都惹不起。为了建墙圈,我要在每个周末把两个建筑队一周所需的建筑材料备足。为了省钱,我买了一辆小卡车,自己拉沙子、拉砖。因为如果请人运输,一车沙子要花费100多块;如果自己运输,沙坑那边有铲车,只需要付10块铲车费。那时候,早上五点钟我就独自开车去运沙子。沙坑从没有过一个女人自己开车来拉沙子的,更何况是长发飘飘的城市丽人。所以,铲车师傅格外照顾我,总先给我装车。最多的一天,我运了8趟,晚上十点多才离开工地,又累又饿又困,回城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瞌睡。此外,农庄基础设施建设,像通电、通水、埋设管道等等让我忙乎了几个月,农庄才算有了模样。原以为可以把农庄的活儿委托给农民干,自己业余时间看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企业管理那些套路对农民不好使。这让我意识到,我太小看农业了,农业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当时我还有工作,而农庄的事情又没法交下去,不工作的话,又没有钱给农民发工资,怎么办呢?2003年的“非典”推了我一把。“非典”期间,为避免疾病传播,大家都放假在家。这让我明白城里的那些工作不是非做不可的,生命比工作更重要,而农耕就是管理生命,需要“春争日,夏争时”,“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在春季农忙之时,“非典”使我第一次不必来去匆匆,使我第一次有时间踏踏实实住在农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让我感到了大自然奇妙的召唤,我发现农业是一种与自然合作的艺术,而雇工只是劳动力小商贩。此外,面对没有足够的人工以及很少有人愿意务农的现状,我觉得农庄需要我,大自然需要我。生命都需要管理,但愿意管理生命、会管理生命的人太少了。我应该全身心务农,否则结果会像我在河北租地时一样,因为远离农田,失去观察,失去机会。“非典”之后,我留在了农庄。

  每天在田地中劳作,我干得比乡村农民还多。幸而我们上学时每学期都去农村学农,干过很多农活,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感觉干活很快乐。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干活,很少与乡村农民一起干活,因为我知道他们闲散惯了,跟我一块儿干活太累太紧张,受不了。有一千多年历史的《齐民要术》说,要让农民高兴,现在更是如此。独自干活不仅有助于我专注于认识自然、与自然合作,还有助于思考。

  比如,村民各家收玉米时雇不到人,一两个人要掰完自家种的两三亩地的玉米,对于现代化的农民来说,想想都害怕。再说,现在家家都忙着盖房、期盼着拆迁补偿使他们很快成为百万富翁,谁还有心思干活挣那点儿钱?去年秋后有人雇来了玉米收割机,一家用机器收,谁家愿意让人看不起呢?所以,今年就都用收割机了。今年农民多支出了玉米收割机费用,玉米的价格却每斤下降4角左右,种玉米的就都赔钱了。

  这让我感到,现代化使农民从耕地播种到收获都是机械化,依赖外力帮助,产品定价自然无权独立完成。我的农庄虽然人手少,但是靠与自然合作,依靠植物、动物的自然生长,成为一个种养结合的生物多样性农庄,物产丰富,可以不受外部市场波动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我对农庄产品有定价权。尽管有人埋怨我的产品价格高,但我认为这是我用十几年的生命精心培育的生命体——建立并维持这样一个生态系统使之生产出滋养生命的食物的成本是无法核算的。

  走出一条新农民之路

  投身农业十几年,我努力摒弃一切社会关系,只做一个农民。实际上,城市农民要比乡村农民付出更多、困难更多,而且更没保障。我想我走出的路应该是每一个新农民——无论出身何地,都可以走的农耕生活之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几点体会。

  第一,要为农民争取社会认同。我们轻农的历史比较悠久,轻农的现实也比较冷酷。在刚务农的几年中,我深有体会。自从我把自己变成农民后,偶尔回到城里的家,在楼下碰到从前共事20多年的老同事,他们最初看见我会像躲疯子一样躲着我走。几年后,当初躲着我走的人看了有关食品安全的报道,对我说:“你真有先见之明。”而在我看来,是我定义的农民与别人不同罢了,那就是:农民是与自然合作通过农田管理生命的人,农民的天职是养育民族。

  第二,要为劳动正名。由于历史原因,农耕智慧越来越被分解或遮盖,最后农民变成了简单的劳力。古代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近代有把农耕劳动当作给犯人的处罚。面对好逸恶劳蔚然成风,近些年政府一再推崇劳动光荣,但社会仍强力追捧休闲。城市人不解我为何务农,农村人不解我为何苦干。天福园农庄的产品给了他们答案:生命在于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劳动是人最初始的快乐;与自然合作的劳动,是人幸福的源泉。

  第三,要构建和谐与诚信体系。最开始,我农庄中的产品都是送给亲朋好友,因为我认为食物是生命,不是商品。但亲友们觉得总是白拿我的东西不合适,给钱我又不要,于是他们提出预交伙食费在农庄“入伙”。这就形成了天福园生活俱乐部的雏形。在我看来,城市和农村是人为区别的,而生命是自然形成的,不分城市和农村。所以,天福园俱乐部以“尊重自然、与自然合作、自律地生活”为宗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家一起过日子,“入伙”者“非诚勿扰”。

  第四,良好的生态环境是民族富强的基础,健康是民族富强的表现。现代农业是生态污染的原因之一;不安全食品是健康问题的原因之一。新农民要以尊重自然,与自然合作、自律地生活的农耕生活方式使生态恢复生机。所以,新农民不仅要有健康的身心,而且要生产健康的食物,养育健康的民族。

  我的担忧

  农庄是个生命体,是我辛勤耕种与自然合作十多年培育出的一个有生态系统功能的、生机勃勃的生命体。在农庄,没有浪费,没有垃圾。如今的天福园已经成长为一个具有良好生态系统功能的生物多样性的农庄,葆有各种各样的物种,产出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我在农庄生活十多年,每天劳作近二十个小时,农耕笔耕。如果没有农庄,没有安全食物,我恐怕活不到今天。农庄就是我的命。

  可是十几年来,我从没有踏实过,因为法律规定农村土地归村民集体所有,如果我稍有不慎,村庄中任何一个村民都有可能、有理由把我轰走。我们知道,肌体由细胞组成。农庄是土地肌体的细胞。大自然是多种多样的,农业形式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和谐稳定。

  为了食物,为了生命,为了走出一条新农民之路,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做实践,以我的实践给出建议,为可持续的未来多找出一条路,一条富国强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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