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不由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20年前夏初,我尚蜗居京城筒子楼,初为人父,虽无力接老人来京颐养天年,但彼时觉得生活已经是曙光在前头了。不料忽然接到家中来电,不到65岁的父亲突发心脑血管病辞世,闻讯顿觉天塌地倾。
虽然,父亲离世时身份实实在在是农民,但我觉得父亲的灵魂深处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农民,他的眼界似乎也远远超越了耗尽他一生的那片乡野。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父亲绝对是乡亲们眼中不可思议的奇葩,因为他砸锅卖铁也坚持让我们四兄弟全部念完高中。那个时候在乡下,像我们这样身份的农民实在看不到读书有什么出路。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后几年间,在家乡几个学习片区内只有我们家有两兄弟考上了大学,乡亲们才叹服父亲的远见。
父亲年轻时外表酷似电影《奇袭》的主角张勇手,记得小时候乡村常放映这部电影,主角出场时小伙伴都会笑着跟我家兄弟打趣说“你爸出来了,你爸出来了”。但父亲年轻时患过风湿性关节炎,没治好落下病根,左腿肌肉萎缩,干不了重农活。
虽然只有高小毕业,但父亲能写一手好毛笔字,不仅会看机械、工程图纸,也能画简单的施工图纸,所以他从五十年代初开始就不断被乡镇外派参加各种运动式工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父亲成为县上锰矿厂的正式职工,并且还是个技术工,据他说当时身份是国家干部。所以那个时候,父亲买了一辆老红棉自行车,是当时方圆百十里内绝无仅有的奇观。
到了1962年,为响应毛主席号召,各行各业支援农业第一线,父亲和矿上大多数工人、干部一样回乡支援农业生产。1969年矿上复工,父亲和其他人又都回到矿上上班,但干部身份没人提了,而且还说农村也需要他们,他们就是亦工亦农。亦工亦农的待遇就是工资一般交给自己户口所在的生产队。父亲作为技术工月工资36元,每月交给生产队18元,挣满员工分,自己还有18元生活费。从1971年开始,父亲每个月至少要拿出12元做学费供两个孩子念中学,家境困窘至极。
据说“亦工亦农”的人多是因为出身不好,不能转为正式职工或干部。我们家当时划定的成分是下中农,在那个年代还算说得过去。但奶奶家出身富农,外婆家是地主,父亲是不是受此影响不得而知。当时矿上和父亲有同样遭遇的有110多人,而全矿员工不过300人出头。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起,这百余号人就不断为改变自己的命运抗争,不断到自治区政府上访,要求转正。1975年他们甚至一起集资,派3位代表到北京上访。父亲因为能说会道,被推为“闯荡”北京的带头大哥。他们规规矩矩搭乘列车到北京,受人指点把申诉材料递交给全国总工会之后,也就老老实实回去上班,事情不了了之。
但即使这样的待遇也没有维持下去。1979年中国对越南实施自卫反击战,地处边境的家乡成为前线。战争结束后,为表彰有功民兵,县政府决定把所有亦工亦农的员工全部遣散回农村,让支援前线有功的民兵取而代之。伴随着欢庆民兵从前线归来的鞭炮声,父亲他们再次集资赴北京上访,但再次不了了之。
从此我们家兄弟上学的学费成了天大的难题。那年五月我在县城上高中,已经变成农民的父亲到学校来看我,临走我问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办,他脸上僵了一下,说过一段再说,然后缓慢地转过身,迈上我家那辆老得没人愿意买的老红棉自行车艰难蹬走,远远地,声音传来,“实在不行你到你姑父那儿借几天伙。”
我木立良久,心乱如麻……
我上大学那些年,据老家人说,不善庄稼活计的父亲为了给我攒生活费,几乎爬遍方圆几十里的悬崖峭壁,为的是搜捕每只能卖出几元钱的蛤蚧……
一直到九十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边境各种工程逐渐增多,父亲才又如鱼得水,领着乡里的一帮年轻人外出承包小工程,成为乡里的能人。
1992年我回乡探亲,当时家境已经改观,父亲心情甚好,我便借机好奇地问父亲说,当年上访真的相信上级领导会解决问题?父亲平静回答“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我去了两次北京!”他带着狡猾的笑意跟了一句。要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那个偏僻地方,全县包括县委书记、县长一生也没有到北京的机会。
外人可能觉得父亲兼具农民的狡黠与小城镇居民的市侩;而我更愿意认为这是他老人家多年走南闯北修成的世情练达。
而他向往都市的“隐秘”竟是如此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