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技术,若按事物的本质属性来看,完全是不相关的两类事物。然而有个重要王国,却能让这两类事物,通过家居环境的统一性,最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这个王国就是建筑。在这种含义的艺术中,审美与应用、象征与结构、内在蕴义与实用功能,几乎无法截然分开,即使你使用正规的严谨分析方法。因为,一幢建筑物,无论多么粗陋,也无论其建造者自觉表达的能力有多么天真幼稚,这幢建筑物仍旧会——以自身的存在——径自讲诉自己的故事。
我们从建筑物的材料取舍、比例搭配中,可以清楚看出其建造者的审美倾向,进而看出他是哪种类型的人,以及,他是在为那个社群服务。但是,尽管在建筑物当中技术与艺术、适用与表达,两者的联系十分紧密,但毕竟,分析一幢建筑物,总能清楚辨别出其中各种不同具体功能:比如,基础、室内排水系统,以及晚些时候才出现的采暖和制冷系统,这些显然都属于技术领域。而建筑本身的造型轮廓、规模尺度,以及各种对功能予以渲染、对目的予以强调的种种要素和做法,都能给人的精神增添愉悦和滋养;这些元素,则是艺术。
这里所说的建筑,一方面是建筑的工程技术层面的问题,包括计算负荷、应力,接缝不能透水、屋顶防雨、地基需下得牢稳,让上面的建筑不致开裂或下沉。它还有另一面:建筑,除了上述工程技术要求之外,还有个总体表达的问题。也就是用某种方式通过建筑物的形态语言,向观众或使用者传达建筑物所蕴含的意义,充分激发出他们的共鸣,进而让他们一起参与到建筑物的各种功能中来。这样,他们在进入宫殿时就感觉自己更庄重堂皇;进入教堂时更加虔诚;进入大学时更加潜心向学;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则更加敬业、更加高效;当他行走在自己的城市当中,参与社会方方面面生活的时候,他更像一个公民,更乐于合作,更有责任心,会更自豪地认同自己服务的社群。
可见,从我在这里向你展示的这种建筑概念来看,所谓建筑,就是社会文化的一种永恒的基础环境,这一基础上上演着一幕幕社会戏剧,并最大限度地造福于自己的众位演员;这就是我所说的建筑。假如这一重要领域发生了混乱,产生了目的或价值的倒置,举例来说,如不久前发生的情况:商业界人士感觉自己的办公处所就像大教堂,或者,虔诚的赞助人对待大学建筑项目的心态宛如看待自己的私人陵墓,等等;凡此种种倒错现象,都会让社会生活产生断裂感。因此,如何让一些重要建筑物的象征含义与它的实际功能形成有效的和谐联系,实在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不久前发生过这样一件小事:一个著名的电影放映宫举行开幕典礼,邀请了许多了声名显赫的纽约客前来观赏第一晚的演出。首先招待观众欣赏的,是大约10分钟(但是真感觉有半个小时之久)的技术展示,只见一连串的不同照明效果演示,随着,是交响乐队舞台的上升和下降,接着是舞台大幕的起落、开合等等技术能力的展示。看罢之后,观众一时间很满意,继而等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观众当然很扫兴。因为他们期待的,是上演真正的戏剧。
如今现代建筑的处境,就仿佛前面所说的那所城市无线电音乐厅第一天开幕那个夜晚的情景一模一样。我们当今一些最优秀的建筑师,不乏技术造诣,善于使用各种技术手段,他们具备很强的竞争力;可是,你若从观众的角度看,他们所完成的工作,却无非是在展示那些机械技术能力和动作。而广大观众却等待着开演真正的戏剧。
如今,无论在建筑界的任何一个体系中,建筑的功能和形式,都有自己的固有位置。每幢建筑物,都要完成其主要功能,无论是雨天不漏雨或是风天吹不到。而同时呢,即使是最简陋的房子,也会对其使用者,或者观看它的人,产生一种视觉印象;通过设计自觉地或者不自觉地,它都会对观看它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且——至少会在最低限度上——规定着、期待着观赏者的应有反响。
因此可以说,建筑物自身那些永远难得一见的功能也就自外于建筑本身了。故而,一些地下建筑索性可以不必叫做建筑物。但是,建筑物的功能,只要是可以见到的,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增添建筑物的表现力。比如,一些最简单的纪念建筑物,如方尖碑,或者一些纪念建筑,比如寺庙,其作为建筑物的功能,附属于、服从于它所表达的人类目的。因此,如果这些建筑不能让人感觉赏心悦目,那么即便是再强有力的技术措施也无法挽救它毫无意义的境遇。的确是的,对于一个建筑作品来说,其精神思想上的陈旧落伍,比起技术能力上的陈旧落伍,要更为致命。一幢建筑,一旦显得毫无蕴义,它就从你视野中彻底消失了,即使它还耸立在那里。
一旦人们感觉到象征主义的种种古老形式已经失语于现代人类,现代建筑便立即失去生命,变成凝固不语的东西了。而且,不仅如此,随机器时代一起到来的新功能,还会开始对现代人类讲述一些很特殊的东西。不幸,在认识到这些新真理的同时,建筑的机械功能似乎销蚀了建筑的表现力,或者,以一些狂热思想家的说法,索性将建筑的表达功能彻底丢弃了。
结果,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建筑的想象力,大多依靠一些即兴创作。久而久之,最近那位获奖设计的作者,当今一位最有才干、也最有成就的青年建筑师,其设计作品是个大纪念碑,居然就是个大而无当的简单抛物线形的弧拱门。这就让人感到,假如技术本身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讲述上个世纪的先驱者人士穿过西部大陆的拱形门从事大开发的光荣历史,那么,这光荣历史故事本身,即使是用当今建筑学语汇,同样也无法生动讲述。
如今,许多建筑师开始发觉,自己已经身陷到一种自我强加的窘困境地:他们汲取了机器的教训,也学会了新的建筑施工方法,但却发现,他们忽略了人性的各种健康要求。他们顺理成章地拒绝了古旧的象征符号,但同时也丢掉了人类的需求、兴趣、情感和人类价值理想,而这些恰是他们应该在每一幢完善的建筑中都应予以充分表现的东西。一些评论家因此断言,功能主义已经走到了尽头,我认为事情也并非如此。因为,这反倒证明,当下很有必要对建筑的客观功能与主观功能努力加以整合了:也就是要用人类的生物学需求、社会责任、人性价值等因素,来中和建筑中机械手段的那些刚性特点。为了充分看到建筑学面临的这一新天地,我们必须首先公正看待功能主义,从而彻底弄清当今建筑学中一些离奇现象是怎么形成的,弄清机械性的局部怎么就渐渐被当作了建筑学的整体……
人世间的事情常常如此,一些事物来到人间成为既成事实的时候,却尚未被奉为一种正式的概念,功能主义即是一例。真实的原因是,一连三个世纪,工程技术在各个领域中都在长足推进,却惟独没有进入建筑界。所以,对于新材料和技术进步的兴趣早就该进入建筑领域了,因而大家看到了钢铁和玻璃的充分应用以及标准部件的大批量生产,等等。
功能主义直接带来了近代各种创造物的诞生,包括机器、仪表、装置、器皿、用具、构筑等等,这些东西本身不仅完全缺乏表现力,而且一个个都设计得冰冷僵硬,仅只考虑自身的有效运转。甚至在机器尚未发挥其特有的整体控制功效的时候,功能主义似乎早就在建设项目的其他领域里产生出了一系列精准有力的几何形体和有机形式:例如,谷仓、草垛锥顶、圆柱形粮仓、城堡、桥梁、抗风浪的海洋船只,等等。所有这些发明都属于功能形态,却都具有各自清晰的线条、准确的造型;这些线条和造型,都是从其所负担的任务要求中派生出来的,正如海鸥、鹰隼之类海鸟的体形完全是为了服从飞翔的要求。
大体上看,人们并未驻足思考、欣赏、享受自己的这些建造物,直至完全放弃了使用它们,或者,至少直至他们开始停下来努力弄懂自己完成的这些事业的全部含义。但是,这些建造物至少都具备一切有机器造型的一大共同优点。
那就是,它们各具特色,都完好象征着各自负担的职能,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比如说,当蒸汽机车完全开发成功投入使用的时候,他原来那些古怪部件、技术手段中难以掩饰的各种细小啰嗦东西,最后都被吸收到巧妙的整体设计方案之中。因而,正如当今人们所使用的这个“流线形”说法,如今的蒸汽机车,不仅行驶起来比原始机车快,而且它的样子就透出一个快!所有这些发展成果,都向建筑学传出一个重要启示:以往各种重要历史时期那些著名建筑作品之所以富于表现力,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建筑能够吸收和掌握这些工程元素:纯粹的实用工程建设。
许多人很早就领悟了功能主义概念所包含的象征含义以及使用价值的双重内容: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就是美国雕塑家,霍雷肖?格里诺。他在短促一生即将终结的时候,在罗马回到美国之际,通过出版自己的论文集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主张。
这些论文曾经闲置在图书馆书架上,后来首先被布鲁克斯先生挖掘出来,不久前才得以正式出版。不过,既然格里诺的思想能够深刻影响包括爱默生在内的同时代的人,那么很可能,他的贡献持续存在于美国社会生活的潜流之中,并且长期影响着后来的著名批评家,包括贾夫斯,以及建筑学家蒙哥马利?斯凯勒,即使说这些受惠者还不清楚其思想滋养的来源,还不懂得感谢这位恩惠者。
格里诺原来学习了人体解剖学,后从事雕塑创造,是他把法国著名比较解剖学者拉马克的定理进一步发扬光大,拉马克的主张是:形式服从功能,功能决定形式。这一定理派生出两个必然推论:功能改变,形式当然也随之改变;还有,新的功能不能通过旧形式来表达。格里诺发现,这一定理也适用于有机界的任何形式,包括人类创造的各种形式。
他看出,与他同时代的画家的许多重要艺术作品,亦即新时代那些原创画家和他们的作品,并非折中主义装饰和折中主义建筑的现代样本,而是表现了新型工具和机器的刚健形态,丝毫不留念任何历史内容而全然属于当今新时代;这些形态完全服从现代社会生活的要求。
大家看到,无论是我们美国的斧头、美国的钟表、尖头快速帆船等等,从这些器具和机器每一根线条里你都能看出,功能,或者必要性,在其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它们没有装饰,也不需要任何装饰物,可能一些遗存下来的快船舷尖上那人形雕像或许是个例外。这就如同人的裸体形象,如果发育良好、均衡匀称,那是无需装饰、无需衣装来美化的。因为,什么是美?美,是“功能的表达”。
而格里诺就是这样表述的,他这样一些思想,简直是令人又惊又喜。而且,按照格里诺的一些继承者的看法,比如路易斯?沙利文——他们就完全可能一股脑地吸收了格里诺的这些新思想,他们认为这一学说为现代建筑提供了新起点。然而,直至20世纪,建筑的功能主义运动却甩开了建筑师径自发展,而不是靠他们的自觉努力。结果,19世纪一些新的重要建筑成果,往往都是一些工程师的作品:比如1851年建成的水晶宫,1883年完工的纽约布鲁克林大桥,1889年完成的巴黎机器会展展厅,就几乎都是工程技术作品。当然,这些作品里还残存一些早期表现主义元素的痕迹,比如罗布林的优秀作品中,他就选用了哥特式的石拱作为窗间扶壁和角柱,上顶仍覆有古典花檐板的余韵。
虽然这些新技术工程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直爽明快,某种刚健有力和简洁纯朴,但这些品格却并非新工程师们这些作品所独有的,甚至也不是工业化过程中的自动产物。简洁、纯朴,这些品格,也深深扎根于人类精神之中。千方百计蜕掉自己身上的古怪象征,不用任何形式的装饰,简化表现形式,包括语言都精简到最低限度,如果无话可说就保持沉默——这一切意愿的背后,则另有所寓:那就是人类生活的宗教含义。这些东西,不幸,研究建筑的人则迄今尚未予以透彻研究。
事实上,建筑学的新功能主义,却是从新的宗教激情中吸收到了这些东西,从公宜会教友的激情中学到了这些东西;这些纯真的基督教信徒曾经力图回归早期基督教会那种本源的纯真无邪,拒绝任何形式的浮夸和矫饰,包括服饰和语言;认为夸张和美化是对内心精神纯洁的玷污和毁损。于是,他们选择了直截了当、朴华无实、实事求是、恭谨自谦、刚健有力、纯正诚实……这些品格都极大影响了同时代人群的精神思想和生活方式。渐渐地,衣着服饰和言谈举止方面的这种民主和简朴风范也传播给了建筑学界。不幸,这些可贵品格却在我们当今时代再次消失;如今,到处见到各种技术手段的大量雕琢夸饰,取代了以往更显而易见的种种象征主义繁冗表现形式……
可见,格里诺这一主张的确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它失之偏颇。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未能公正对待人类其他一些价值观,这些观念的根源不是客观世界和活动成果,而是主观世界和生活质量,而这些正是建筑师应该努力予以改进和加强的。即使是机械功能本身,也仍然是建立在人类的某些价值观念基础之上:比如,要求秩序,要求安全,要求权力,等等。但是,如果认同这类价值观念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压倒一切的,进而否定人类其他品格的必要性,那就意味着要把人类本性局限于少数功能,以适应机器的需要。
说到这里,如果我们把格里诺的建筑功能主义理论与英国建筑艺术理论家、社会改革家和文学批评家约翰?拉斯金在他的《建筑七灯》一书中所规定的建筑概念互相做个对比,或许很有受益。与普遍存在的曲解相反,拉斯金非常了解、也很尊重维多利亚时代那些结构功能方面和实用项目中的成就。包括他对于新建的铁路车站那些野蛮效果的批评,尽管语调透出狂妄幼稚,但他所说的话语还是出于善意,关心铁路带来的废料污染、土壤侵蚀、蒸汽污染;并且并未将这些缺点与工业化的效率混为一谈。不过,拉斯金坚持说,盖房子是一回事,建筑是另一回事。按照他的理论,只有当构筑物融合了独特的雕塑和绘画作品,因而得到充实和强化之后,房子才会变成建筑。
拉斯金的这种建筑理论认为,建筑必须依附于非建筑艺术的象征主义贡献;如果就依照拉斯金这样的表述,这样的理论在我看来,完全是错误的,当然也是完全无法与格里诺的功能主义概念形成妥协的。不过他的理论有助于突出建筑的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主义内容,并且强调其重要性。只要你把两种建筑的图景互相调换对比,以宽泛的建筑概念去替换单纯的无修饰的建筑物概念,以壁画雕塑琳琅满目的建筑景象替换限制使用绘画和雕塑的简单结局,立即就能看出拉斯金主张中的基本真理性。
建筑师通过选择建筑材料、结构章法、选择色彩、明暗转换、平面的丰富配置和变换使用,又在必要的地方采用雕塑和装饰来强化艺术效果,建筑师通过种种努力,事实上已经把这建筑物变成一张特殊的绘画,一张多维的动画;这动画的效果、特性,都会随时随地,随季节变换,随着观览者和居住者的不同职能、行为而时刻发生着改变。同样,建筑师能在一幢建筑物内建造出一件特有的雕塑艺术作品,人们不仅能够从外部观览它,还能走进去观赏它,在这雕塑形式的内部,步移景换,虚实交替,建筑产生的强烈审美效果也就超过了任何其他艺术。
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那些大胆的革新作品,按照自然形体和节奏原则而不用几何形体创作的抽象雕塑作品,像石雕《母子》、木雕《两个形体》、铅雕《新娘》等等,都是建筑审美中最为公认的作品。而建筑师则可以通过选用适当建筑材料,通过随意变换手法,自由调配总体结构布置,不断调整规划,提高整体形象,强调其中的特殊蕴义,突出表现其特殊价值观念,唯有这样,建筑物才能被赋予充分的表现力;也唯有这样,建筑才能脱离构筑物,超脱出工程技术,成为建筑。这时,拉斯金与格里诺,象征美与功能美,才能互相妥协,实现统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