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城镇化还是城市化,都要顺应人力资本流向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斯蒂格利茨断言,21世纪对世界影响最大的有两大事件:一是美国高科技产业的发展,二是中国的城市化。但中国城市化的模式应该怎样呢?
我们注意到,城镇化是目前使用频率较高的官方用词,而城市化(urbanization)则是一个反映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的国际通用词汇,已经用了100多年。从词义上看,城镇化似乎既包含了“城市化”又包含了“乡镇化”,涵义比城市化更广,更能体现中国特色的发展模式。但实际上,我们所指的城镇化,尤指农村的城镇化,即以乡镇企业和小城镇为依托,实现农村人口由第一产业向二、三产业的职业转换过程,居住地由农村区域向城镇区域(主要为农村小城镇)迁移的空间聚集过程。从最早的“进厂不进城”、“离土不离乡”的乡镇企业模式,到2001年城镇化的首次提出,再到最近“放宽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条件”的城镇化措施,实际上都体现出我国提倡的城镇化主要以农村的城镇化为特征。
而城市化不仅是农业人口转化为非农业人口,并向城市集中的聚集过程,而且是城市在空间数量上的增多、区域规模上的扩大、职能和设施上的完善以及城市的经济关系、居民的生活方式以及人类的社会文明广泛向农村渗透的过程。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化,没有太强烈的行政干预色彩,而是通过城市的集聚效应来吸引外来人口流入,从而在经济学角度上形成规模经济,从人口学的角度上提高城市化率。
中国提倡城镇化,当然不乏依据。由于中国农村户籍人口有9亿之多,如果要达到60%的城市化率,就意味着有3.8亿农民要进入城市定居,这是任何一个大国都无法承受的。而不以跨地区人口流动为特征的城镇化,就不容易导致城市失业率、地方政府财政负担、社会治安、人口流动、传染病流行等诸多问题。从操作性上看,城镇化与我国目前的行政体制也相适应,即户籍管理制度、社会保障制度、医疗卫生和教育制度等,都支持城镇化的推广。
在城镇化的过程中,有的地方行政部门为了显示政绩,热衷于搞行政区城镇化,把广大城乡混合区域当成了城镇化地域,人为提高城镇化水平,如中国出现了世界面积最大的城市—格尔木市(99400平方公里),世界面积最大的镇—罗布泊镇。根据人口普查数据,2007年,大约有4000万农民因为行政区域的“县改区”等变化而“被城市化”;此外,因为居住超过6个月以上的农民工也被统计为城市常驻人口,故有人估计,中国的实际城市化率只有34%,而非目前官方统计的45%。
然而,各地推行的城镇化与我们人口流动的趋向却不尽一致。据国家统计局2009年第二季度所做的统计,外出的农民工超过1.5亿,其中,来自中西部地区的比重超过70%,按输入地分,东部地区吸纳的外出农民工占66.7%,中部地区占14.7%,西部地区占18.2%。可见,农村人力资本的流向主要是从中西部地区流向东部地区,这与我国目前仍实行“行政区经济”的目标并不一致,比如,流动人口的就业问题并没有包含在当地的城镇登记失业率中,也就是说,国家不考核地方政府对流动人口的就业安排;而一些欠发达地区可以通过城镇化建设来增加GDP规模,提升政绩,却不用考虑投资效益。
因此,当我们争议究竟城镇化或城市化哪个更合理的时候,还是应该仔细分析一下1.8亿流动人口的流出地与流入地的区域分布和行业分布。据统计,在2.25亿农民工中,只有0.75亿选择就近工作,而大部分选择外出就业,其目的无非是追求更高的薪酬和更好的公共服务。外出农民工以从事制造业和建筑业为主,从事制造业的农民工占37.9%,建筑业的占18.3%。从过去15年国家对不同区域的投入与人口流向特征之间的关系可以发现,尽管东部沿海地区的固定资产投资在全国的占比已经从1995年的58%降至2009年的42%,而东北及中西部地区投资占比则从42%上升至58%,却未能改变人口向东流的总趋势,这说明制造业的重心还是在东部,东部的薪酬高于中西部的原因在于投资效益高于前者。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面积只有国土面积的1/5,却创造了一半以上的GDP。所以,尽管我们也可以在沙漠中搞城镇化,在高原上修建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但代价却是巨大的,缺少人住的城镇与缺少车通行的高速公路都是失败的投资。
区域均衡发展战略能否实现规模经济
无论城市化还是城镇化,都是为了拉动经济增长,实现规模经济,缩小城乡收入差距,因此,要评价哪种方式对实现这一目标更有效,只要对发达国家的城市化历史和过去10年中国城镇化的过程作量化分析,就不难得出初步结论。
研究发达国家的经济格局,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没有刻意采取区域平衡发展战略,而是遵循人口自由流动的市场原则。其结果是区域经济发展极不平衡,但地区间的收入差距或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却缩小了。如巴黎只占法国面积的2%,却产生了全法28%的GDP;德国汉堡的人均GDP和每平方公里GDP分别超出东北部地区2倍和100倍,但两个地区的福利却没有差异。即便像美国那样土地肥沃而广阔的国家,一半以上人口也只集中在5个州,居住了80%美国人口的地区所占的国土面积,从1900年的25%降至如今的17%。更不用说与中国非常相似的两个东亚发达国家日本和韩国,东京人口占日本城市人口的41%,GDP占日本的18%,也是全球GDP总额位居第一的城市;首尔人口占韩国的25%,而GDP占24%(附图)。与这些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的经济集聚度、人口集聚度都比较低,区域经济还比较分散,如上海作为全国最大城市,GDP只占全国的4.4%。
我们应该看到,邓小平当初提出的沿海地区优先发展战略,确实与埃及、巴西、印度、印尼、墨西哥等发展中大国的“地区均衡增长战略”背道而驰,但事实证明,这一战略取得了极大成功,中国在过去30多年中成了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但到今天,中国无论人口的集聚度,还是经济的集聚度,仍然明显落后于发达国家,这既与我们经济发达程度较低有关,还与我们自2000年以来将地区差异化发展战略逐步演变为平衡发展战略有关。
2000年开始的西部大开发,2001年提出的城镇化发展目标,以及随后又提出的“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和“中部崛起”战略,都表明中国不断加大对内陆地区的投入力度,并以提倡农村城镇化作为提高城市化率的手段。但过去十年的地区平衡发展战略,迄今效果并不理想,如西部大开发实际上导致投入产出比持续下降,1个单位固定资产投资所创造的GDP从3.83下降至1.32,而东部地区目前仍达到2.44。欠发达地区投入多产出少,导致其经济地位不断下降,且当地居民的收入与沿海地区的差距也不断拉大。从城乡居民储蓄总额来看,2002年西部地区与东部沿海的差距是3.13万亿元,到2007年则扩大到6.26万亿元,短短5年中整整扩大了一倍。
为何各国的区域均衡发展战略都没有取得成功?18世纪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早就作出了解释,即只有适宜的自然环境、良好的生产分工和社会化大生产才能形成规模经济,中国的珠三角就是集聚达到规模经济的最好案例。人们移居经济聚集区域,不仅有利于生产的发展,而且增加了收入,这也加剧了聚集区之间的就业竞争,同时降低了非聚集区的竞争压力,从而促使发达地区与落后地区之间的生活水平趋同。
在美国,由于市场选择了集聚经济模式,导致大城市成为多个制造业中心,而且由于人口、资本、技术等密度的增加,服务业也得以空前发展,其增加值反超制造业。而小城市则发展成为某一领域专业化较强的城市。中国目前正在推进经济增长方式的转换,本质上就是要提高服务业在三次产业中的比重,那就应该发展集聚经济,通过加大对高密度地区的资本投入,进而提高高新技术产业和服务业的比重,而不是简单采取均衡发展战略和本乡本土的城镇化战略。美国经济发展的经验表明,人才都是往人才密集的大城市集聚,中国过去30年的发展也印证了这一点,不论是技术型人才还是农民工,大多都往东部,尤其是北京、上海和深圳这些特大城市流动。而中西部地区从建国至今,虽然有过几次建成重工业基地的举措,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如上世纪50年代初的工业化阶段和文革期间的三线建设,其结果既没有发展起内地的重工业,又没有留住人才。而目前中国虽然可以通过资本投入来增加中西部地区的经济总量,却难以实现相应人力资本的匹配,最终还是无法解决规模不经济的难题。
流动人口带来的问题:改变行政职能或调整行政区划
中国是全球人口流动规模最大的国家,人口的流动导致不同区域之间的人口结构和规模都发生了变化,如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流动人口非常多,在当地居住时间超过6个月以上的非本地户籍人口估计都在500万以上,而统计显示,北京近90%的外来人口居住在城乡结合部,而上海则有80%左右的外来人口居住在郊区,不少区的外来人口数量超过本地人口。这些非本地户籍人口绝大部分都是农民工及其家属,从事制造业、建筑业和服务业等。由于市区居住成本高昂,他们只有在郊区选择租金低、面积小的住所。
大量外来人口进入到某些村镇,导致卫生、教育和社会治安等一系列问题,如上海的农民工子女数量达到40万以上,广东等地的规模更大。按照《义务教育法》,这些民工子女也应该享受九年制的义务教育,这方面上海只是基本实现,其他地方亦不尽如人意,即便实现,其教育设施、师资水平等也明显不足。而且,这些农民工的子女毕业之后,如何就业又成为一大社会问题。目前的犯罪中,外来人口所占比例高得惊人,这是因为现有的地方行政体制和财政支出都不支持外来人口的就业、教育和医疗卫生及其他社会保障等。尤其是一些郊区,自身的财力就不足,又很难得到因流动人口增加的财政转移支付,流动人口的生活环境恶劣,甚至连供水排水系统都难以保障。
在城市化的背景下,估计中国今后每年将有1600万的农村人口进入城镇,但在现有的行政体制下,当地政府部门的主要职责无非是确保GDP增长率、财政收入完成及户籍人口的就业比例等,而且在住房保障、教育及医疗卫生保障、老年人生活保障等方面,同一城市不同户籍的人得到的待遇并不一样,如医疗保障就被分为社保、镇保和农保,所享受的医疗保障差距很大,而非本地户籍的人口则基本享受不到这些福利。因此,为适应人口流动带来的人口分布和人口格局的变化,改变行政职能或调整行政区划都有必要。
如前所述,在GDP和城镇化作为考核政绩的现有行政体制下,地方政府在财政支出结构上,肯定会增大基础设施投资比例而减少社会保障性投入比例,前者既可以增加GDP,又可以实现“建筑物和道路交通”的城镇化,但对民生的改善却无益。因此,我们应该把GDP增长作为考核地方政府政绩的次要目标,而把包含本地流动人口在内的就业率作为考核政绩的首要指标,把为所有常住人口提供各种社会保障作为考核政绩的重要指标,这样的行政职能转换才是必要的。同时,上一级行政部门应该根据下辖行政区域的人口增减变动情况,给予相应的财政转移支付,如对人口流入较多的地方,中央财政给予省市财政一定的转移支付、省市则可以给对应的区县,区县再给到对应的村镇。
此外,行政区划的再调整也有必要,从大的方面来看,可以参考其他国家最发达地区城市扩张的经验,如东京、巴黎、伦敦等城市的扩张模式,设立以城市集群为增长极的行政区划,而中国经济的增长极主要在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此外,还有中部、西部及东北的增长极。从小的方面来看,有些流动人口达到几十万的发达地区的乡镇可以升格为“市级镇”,以更多的行政权力提高其服务职能。只有这样,中国的城镇化才能顺应人口流动的市场化潮流,而不被纳入“行政化”的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