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城市化的前沿之地,大上海提供了太多的样板模式,供各地效仿跟进,比如新天地,比如卫星城;然而,效仿者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见其利,却忽视其弊。
中国从没有停下加速城市化的步伐,最新的趋势是,未来几年,或将有上千座新城诞生。北京、天津、广州、重庆都在推动郊区新城的建设,加上各省城市不甘人后的架势,让中国正成为全世界最大规模的造城运动场。
如何规划、建造我们的城市?7月1日,在一场于上海召开的全球建筑峰会上,现任上海嘉定区区长的孙继伟破天荒直言上海经年以来走过的城市发展弯路。作为亲历者,他或参与或主导了上海近二十年来城市规划历程上的诸多大动作,比如新天地建设、石库门改造以及郊区卫星城镇的开发。
“新天地”利弊:从驱赶原住民到吸纳原住民
1996年,上海市卢湾区启动了面积达52公顷的太平桥地区旧城改造,并向社会征集规划方案。刚刚从同济大学建筑系博士毕业的孙继伟被分配到卢湾区建设委员会当主任助理。
这片旧城区离淮海路商圈很近,区位优越,整个街区的建筑都是19世纪外国租界兴建的联排石库门里弄住宅。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住房紧张,石库门住宅被分拆改建,乱搭乱建,因为缺乏维护,整体风貌破败、凌乱。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上海启动了对石库门的大规模拆迁、重建,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沪上一些文化界人士开始奔走呼喊,希望不要丢了文化遗产。
太平桥地区改造正是在这一争议下展开的。招标方案为此特别要求保护这一地区的“中共一大会址”和相邻建筑,周边地区还不能建造高楼。在如此严格的限制下,香港瑞安集团的“新天地”方案最终入选。
瑞安的设计方案保留了北部地块的大部分质量完好的石库门房子,整旧如旧,只对内部翻新改造,加装了光纤电缆和空调系统,铺埋地下水、电、气等基础设施,同时兴建、穿插部分现代建筑;而南部地块则保留少量石库门,批量兴建低层且反映时代特征的新建筑,规划一条商业步行街,串起南、北两个地块。
2001年9月,改造完成的街区被命名为新天地。所有的原居民全部被迁走,经过改造的石库门全部投入商用,变成了一个繁华、时尚的商业街区。后来,瑞安又在附近新建了富人住宅区——翠湖天地和商业办公用——企业天地,靠着新天地的名气和商业配套设施的拉动,这些楼卖出了当时的天价。
城市的主政者突然意识到,原来老房子也是有价值的。新天地改造得以被确认为成功的模式,开始在上海推广,甚至成为其它城市效仿的榜样。
而那些被迫远离的新天地原居民却诸多不满。居民何礼明并没有想到,当时政府以“市政动迁”名义让他搬走后,他家房子没有被拆除,而是装修一新成了一家酒楼。“这座房子如果按照当时的市场价,至少值上百万元,但定性为公共拆迁后,只拿到了十几万元”,何觉得自己上了政府的当。“今天回头看,新天地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中共一大会址’的存在,制约了开发商不敢去大拆大建,促成了保护和开发并轨的模式,也意外让城市管理者意识到,保护好历史建筑是有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并非一味要拆除了事。”孙继伟事后评价说。
新天地的设计师伍德迅速在中国走红了,各地的政府都请他去克隆。但教训也一样被复制开来,所改造地区的原居民无一例外被政府以市政拆迁的名义赶到了郊区。
同济大学的阮仪三教授如今直言,“我认同新天地的成功,但坚决反对照搬新天地的模式,老建筑的保护要以人为本,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房子两三百年了,上面还是有人住,马克思的房子里至今依然是马克思的后人在居住。”
孙继伟只能在后来卢湾田子坊地区改造上,弥补了一些当年新天地的缺憾。田子坊也是上海石库门建筑为主的的社区。卢湾区政府始终把开发权留在自己手上,在整体规划、功能定位、业态调整、环境改善和交通建设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吸引了陈逸飞、尔冬强等艺术家入驻,几年时间里,竟逐步形成了一座创意社区。“和新天地不同,政府、艺术家、市民、居民、原住民都投入到街区的建设当中,田子坊不单纯是商业区了,它有艺术家的设计室,有工艺品商店,也有餐馆、书店、咖啡店,还有原居民住在房子里,这里有日常生活。它改造的动力机制和原住民广泛参与的模式值得研究。”孙继伟说。
“一城九镇”得失:不一样的风格,一样的缺陷
2000年以后,大上海把改造的触角伸向了郊区,提出了“一城九镇”的规划,重点发展松江新城和朱家角、安亭、高桥、浦江等9个中心镇。
这一计划的提出,意在缩小中心城区和郊区之间过大的差距。上海市中心城区有详细长远的规划,而郊区城镇规划却是各自为政,建设水平低,缺乏公共交通和完善的商业服务。此外,农民住房完全处于自发状态,分散建设,既浪费土地,也缺乏统一风貌。“当时的规划者希望能够在‘一城九镇’的开发建设中,改变郊区城镇住房开发的单一功能,建设多功能的分中心,吸引市中心人口进入,吸引本地农民向试点城镇集中。”孙继伟回忆说,他此时已经调到青浦区当副区长了。
这其实是上海第三次郊区建设潮了。上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上海两度规划建设闵行、吴泾、金山、宝山等卫星城,目的都是疏解老上海中心城区的人口和工业压力。但由于卫星城规模小,住宅和生活服务设施建设不够,所谓分担压力的效果并不理想。到1985年为止,7座卫星城吸纳人口仅占到上海市人口规模的7.44%。
一城九镇的构想,被再度赋予同等期望。2001年初,上海市政府发文,要求“借鉴国外特色风貌城镇建设的经验,引进国内外不同城市和地区的建筑风格”。“一城九镇”找到了“师傅”,确定了自己的“风貌特色”。
松江新城模仿的是英国;安亭镇模仿的是德国;浦江镇模仿意大利;高桥镇模仿荷兰;奉城镇模仿西班牙;罗店、枫泾、周浦、堡镇也各有效仿对象。孙继伟管辖的朱家角镇则被定位为效仿祖先,建设中国江南水乡城镇。
为达到满意的效果,孙继伟面向全球邀请知名设计师和机构参加,最后为朱家角选择了台湾的李祖原建筑师事务所的规划方案。“我们的要求和约束是规划方案要考虑与江南古镇、水乡风格契合,尊重河流走向和地理特征,不能胡乱发挥。”
2005年,《朱家角镇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通过上海市规划局组织的专家评审,第二年,这个规划还荣获上海市优秀城市规划设计一等奖。
虽然新镇建成了,但事与愿违,这些看上去和国外城镇一模一样的新镇,建筑都以低密度为主,街道整洁,环境宜人,但向往郊区化生活的年轻人入住后,才真切感受到生活的诸多不便。
以最著名的安亭新镇为例:那里的居民发现,一天只有几班车通向中山公园,连通往老镇的班车也得半小时一班;新镇没有好的幼儿园、小学,也没有好的医院;甚至没有菜市场,没有邮局、书店、电影院,连交水电费都要去两公里外的老镇。“一城九镇”里,除了松江的泰晤士小镇靠近县城外,大部分新镇地处偏远,缺少产业和就业机会,居民依然要到市区上班。如果没有私家汽车,日常生活几乎不能进行。现在,这里大部分房子都已经卖出,却很少有人居住。白天街道上行人很少,晚上看上去更像一座空城。
这使得规划者的意图再度重蹈了上海第一次建设卫星城的覆辙:疏导市中心区人流到郊区去居住的目标没有实现;本地农民又因为新镇房产价格高而不肯购买;而入住率不足又让已开张的商店纷纷倒闭,让居住者生活愈发不便,加速了年轻人的搬离,如今居住在新镇里的多是退休老人。
新城隐忧:如何避免空心化?
上海仍不死心,或者说不能死心。2006年,上海市提出建设嘉定、松江、临港、闵行、宝山、青浦、金山、奉贤南桥、崇明城桥九个新城,看上去,这就像是当年“一城九镇”的升级版。
已经是嘉定区区长的孙继伟觉得,“九个新城”的规划出台实属无奈:上海中心城区过度发育,城市不断地向外摊大饼发展,交通、污染、房价问题越来越突出,中心城必须要向外疏散人口密度。
这一次的新城计划,看起来吸取了当年“一城九镇”的教训,改变了将郊区新城当作疏散市区人口的单一居住功能,明确提出要增加郊区新城功能,探索产业与城市融合的新途径,建设多功能一体化的现代化城区。
过去几十年里,嘉定区曾经有科技城、汽车城的美誉,后来因为生活设施和商业配套不便,中国科学院等一些在嘉定的院所曾经迁往上海市区,上海大学主体校区也迁往了宝山,原定落户嘉定的华东师范大学后来也迁往了闵行。
2006年9月,孙继伟调到嘉定当区长,负责嘉定新城的全面推进。这时的嘉定新城,吸取了苏州工业园区的经验,构建更为人性化的生活区域。“苏州工业园区没有单单做一个产业园,它里面的五星级酒店造了一大堆,商业、文化设施、居住区都有,它的产业跟城市融合得比较好,而我们现在的郊区新城为什么缺少吸引力,因为你好的学校、医院、文化设施都没有,我们现在一边抓产业,一边营造优良的生活环境,引进市中心最好的医院、小学、中学,兴建大剧院、图书馆、体育中心,加上轨道、高铁和高速公路,从而打造跟市中心相提并论的郊区新城。”孙继伟说。
几年时间里,嘉定新城保留了生产养乐多的日本工厂,还引进了一批科研院校和企业进驻,规划了10家五星级的酒店,还修建了新的图书馆、文化馆、大剧院,引进了上海最著名的瑞金医院来开设分院,幼儿园、小学、中学,完全按照市中心的标准配置,新开通的11号地铁更是在新城设置了5个站点。
在引进产业、企业、商业的同时,孙继伟也在“四处抓人“,通过三年的努力,原来在嘉定的科研院所全部回归外,周春芽、艾未未等一批艺术家也在孙继伟邀请下把工作室建在了新城。“一个科研院所进来就是几百个博士、几十个教授,加上周春芽等这些艺术家的落户,这些人工作、生活在这里,是能够带动当地文化水平提升,引进和创建出有趣、有意义的文化来的。”
九个新城中,上海将重点发展嘉定新城和松江新城、临港新城。松江新城以高技术产业为支撑、现代服务业为导向,建设成高等教育基地、适宜居住的生态园林城区、旅游城区;临港新城建设成以现代装备制造为核心的重要产业基地、具有海港特色的旅游城市和综合型滨海新城。
规划固然美好,但能否达到最终目的,还需要时间。和上海一样,北京、天津、重庆、广州这些特大型城市都在发展郊区新城建设,它们也面临着和上海一样的问题。它们同样经历了嘉定类似的调整和发展。“不管是青浦、松江还是嘉定、金山,上海郊区都面临着机遇和挑战,新城建设就是一个机遇,你发展得好,有可能会成为连接长三角的节点城市,成为上海辐射长三角的传动轴;上海和长三角的高速公路、城际高速铁路给长三角的城市群带来了同城效应,如果我们这些新城建设不好,我们可能就成为身在上海却没有同城效应的边缘城市,逐步空心化。”孙继伟不无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