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虎是我大学同学里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父亲去世了,他才放下手头的事务,从国外归来奔丧。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后,一帆风顺考取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然后到美国攻读博士,如今在美国硅谷工作,并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王二虎的父亲是一名乡村中学老师,母亲是一名典型的农家妇女。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安家落户,二哥是上海一家文化创意公司的老板,姐姐大学毕业后跟随姐夫移民加拿大。

　　王二虎的父母,是当地方圆几十公里远近闻名的大名人和有福之人。王二虎兄弟姐妹4个,一直是左邻右舍羡慕的对象,也是他们教育自己孩子时常挂在嘴边出了名的“别人家孩子”。

　　王二虎父亲的灵堂,设在自家的院子里。前来吊唁的人川流不息,鞭炮声、锣鼓声、哭泣声不绝于耳。院里院外的花圈、黑纱、挽联挨挨挤挤,层层叠叠。门前本来就不宽绰的一条街道,被一辆辆汽车争相霸占着,显得格外拥挤。

　　在离王二虎家不足100米的村文化广场上,他们临时搭建了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舞台”,台上的演员个个描眉画眼,穿着风格各异、花花绿绿的时髦服饰,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下簇拥的是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他们时不时给台上的演员来几声尖叫或掌声,像过节一样闲适和快活,几乎找不到一丝痛苦或哀伤的影子。

　　隔壁的王大娘见人就称赞,这是她活了七十多年来看到这个村最隆重、最排场、最热闹的葬礼。不仅来的人多,收的花圈多,请的戏班子人也多……

　　祭拜过王二虎父亲的灵位,我一边用苍白贫瘠的语言安慰王二虎的母亲,一边与她拉起了家常,希望她能坚强面对不幸,节哀顺变。

　　坐在王二虎母亲旁边的王大娘,用略带自卑和羡慕的语气,热情地冲着我说:“二虎和他哥、他姐都很长志气,也很有出息,现在都是挣大钱的人。二虎他姊妹几个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地给他妈他爹带许多好吃好喝的。带的东西太多,老两口怕吃不完坏了可惜,经常分给我们左邻右舍,有一些是我们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的‘洋玩意’。”

　　“二虎他姊妹几个常年很少回家,我和二虎他爹平时不小心得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或是买袋面,买袋米,买桶油需要劳力往家里搬,或是电视看不成了,灯泡闪了,要找人修理……不都是靠乡里乡亲和左邻右舍帮忙、照应,要不我们老两口也活不到现在。”二虎的母亲哽噎着说,眉宇间掠过些许的无奈和失落。

　　“咱乡里乡亲谁家没有个小病小灾的,有事大家互相帮帮,那是应该的。不管咋说,你们几个孩子都很争气,很有出息,也很孝顺,不但给国家做了贡献,你和二虎他爹也跟着儿女享了清福。”王大娘一打开话匣子,就变得喋喋不休。

　　“说句大家不爱听的实话,二虎他姊妹几个小的时候,粮食很紧巴,我和二虎他爹白天夜里总担心他们长身体的时候饿着了,怕将来给他们落下了什么毛病。虽然当时生活很清贫,而且一家人挤在三间破土坯房子里,但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平平安的,也不觉得生活有多苦多难。反倒是,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了,二虎他姊妹几个都成家立业了,三层楼里就住着我、二虎他爹和一只狗、一只猫。左邻右舍整天都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我们家里却空荡荡、冷冷清清的,除了两张老脸,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也没着没落的。所以,我倒很羡慕二虎他王大娘的生活。”

　　没等二虎的母亲把话说完,一旁的王大娘就抢过话:“你这是气我哩,还是夸我哩?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3个孩子都没工作,也没啥本事,全靠一身力气吃饭,天天一日3餐的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实在恓惶。哪像二虎他姊妹几个,不用费啥劲,不用出啥力,就能轻松赚大钱?”

　　二虎的母亲也突然变得当仁不让,急着辩驳起来。“你甭急嘛,让我把话说完后再看我说的对不对。特别是我和二虎他爹有人病了的时候,就连一口热乎的水都喝不上,更甭说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了。不像二虎他王大娘,女儿虽然出嫁了,但隔三差五就会回家帮忙收拾家务、做顿可口的家常饭,唠唠家常解解闷。几乎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儿孙都在眼前晃悠着,一家人不管吃好吃坏,穿好穿坏,心里都觉着很安心、很踏实。不像二虎他姊妹几个,一年到头也很难见一次面,回家来就像客人一样,个个拿着个手机玩不停。不但没有亲人之间的热乎劲,相反还觉得越来越生分,害得人连做饭、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你就别没良心了,二虎他姊妹几个几年前就想把你老两口接到城里住,可你们嫌城里人嘈杂、说话听不懂,没有人和你们谈得来。娃要给你们请个保姆照看,你们说不能学旧社会的地主剥削穷人的思想,整天让人伺候着吃穿,心里觉得别扭过意不去……反正,这也不是,那也不成,不知娃咋做,才能如你们的意?”

　　“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我就是不同意你的说法。我打心眼里希望二虎他姊妹4个,能有一个像你大牛或小牛那样当个农民,整天在我的眼皮底下生活,看着踏实,使唤着自在。至于吃啥喝啥穿啥都无所谓了,以前啥苦咱没吃过,多困难的日子咱没经历过。如今的国家强大了,政策好了,大家的生活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用,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在一旁听着二虎的母亲和王大娘你一句我一言的争论,竟越听越糊涂,分不清究竟谁说得对,谁说错了。不过我相信: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