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为城市化鼓与呼的同时,可能也需要更多地关注正在消失的乡村。
●我们重视乡土中国,不只是基于它在现代化夹缝中所面临的发展纠结,更是思考我们的传统、文明方式的问题,也关涉着我们的民族情感密码、道德模式。
解放观点:按照国家统计局近日公布的数字,2011年中国内地城镇人口数量首次超过农村。这一人口结构重心的历史性转变,也标志着乡土中国在人口、地理层面的逐步萎缩。作为当代中国乡村的记录者,您怎么看这个“首超”?
梁鸿:从数字可以看出,中国城市化的步伐非常快。但若仅仅以此作为衡量经济发展程度、社会发展阶段的标尺,我认为还不够客观、全面。必须要从数 字背后发现真正的生存面目,考察那些转变为城市户口的农民,究竟从事什么工作、住的条件如何、福利待遇怎样,等等。这些最日常化的细节,对于系统评估中国 的城市化,非常关键。往往在一个大的历史宏旨下,会湮没很多具体的社会细节和个人命运。而这恰恰是需要留意、总结和警惕的。比如农民的市民化,南北方农民 的体验和所面临的问题,就有很大差异。所以城市化进程在我看来,需要一个个细化标准,否则就变成一个非常含糊、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程。
解放观点:这些年人们总是感慨“回不去的故乡”和“无处安放的乡愁”,在城市化这个历史大命题下,我们到底该怎样理解这样一种情感?
梁鸿:从大的层面来说,无论是离开生长的故乡,还是离开自己温暖的小家,每个人都会有乡愁。但对于中国目前的状况而言,乡愁里面包含着一种对于 乡村普遍衰败的感慨。不知从何时开始,乡村似乎成了底层、边缘的代名词。所以这种乡愁,里面是有问题意识的,是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感觉到的。我 们不能将其笼统概括为人类的共同情感,或者说是现代化路上不可避免的精神寂寞。
今年春节,我再次回到了我的老家梁庄。所见所闻中的农村,无论是现实的生活图景,还是文化情感的体验,都在发生巨大变化。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在 中国乡村的力量博弈,早已高下立现。在这样一个历史临界点,我们在为城市化鼓与呼的同时,可能也需要更多地关注正在消失的乡村。乡村,毕竟曾是我们这个民 族最基本的文化样态和生态模型,如果有一天连它都随着历史的飓风消失无踪,那也许我们这个民族很多根基的东西也将无从找寻。
解放观点:在今天城市化率已经超过50%的历史背景下,我们不可能再延续过去那种简单粗放的城市化模式,刚刚获得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吴良镛院士对 于“相对过快的城市化速度”也表示了担忧。那么,接下来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走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城市化道路?有学者甚至说:“不城市化行不行?”您怎么看这 种观点?
梁鸿:我想,城市化的洪流也许不可阻挡。但也从另外一个层面提醒我们,在之前的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的确是被忽略了。今后我们的思维方向有没有可 能做一个调整:不要只想着如何以城市化模式改造农村,让农民成为城市人,也要考虑为什么农民不能成为更好的农民,农村成为更好的农村。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朝 着工业文明的同质化方向发展?为什么农民一定要进城,为什么乡村要成为城市劣质的赝品和复制品?我们考察台湾地区、欧美,都市人返乡已经成为一个潮流。但 在我们这里,回归田园往往只能是一个梦,你无法面对斑驳陆离的乡村现实。如果我们的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能够得到很好的发展,其实完全可以分流城市的一部分 压力。
所谓的“不城市化”,我个人的理解是,不是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不是让历史的车轮倒转,而是一种新的融合,不再是用一种发展形态消灭另一种发展 形态。很多人都有一种二元对立思维。你要说城市化太快不好,他就跳出来反驳:难道你不想让农民富裕吗?似乎农村就是落后、拖后腿的代名词。中国未来发展, 一定要摆脱这种单向度的思维模式。我最近在看英国埃比尼泽·霍华德的《明日的田园城市》,里面谈到工业革命初期的伦敦涌入大量贫民,工厂林立,于是一边是 高耸的楼房,一边是破败不堪的贫民窟,城市变得非常糟糕。于是霍华德就设想有没有一种城市模式,是城市包含乡村,乡村包含城市,实现乡村与城市的共生呢? 这对我们是有现实启发意义的,未来中国城市化在追求城市普及化的同时,也应该回溯自然、统筹乡村,走出自己的特色。
去年秋天某日我走在街上,透过金色的阳光我看到各种美丽植物。当时我在想,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只剩下钢筋水泥,只剩下一种植物,或者只剩下人类 自己了,我们将面临怎样一种生活?生活的愉悦,来自于见识不同的存在、不同生命的样态,实际上民族的生存也是一样的,来自于建构不同的自我。
解放观点:越是在城市化的语境下,越是要重视乡土、保卫乡土、重建乡土。我们期待,乡土中国不会成为一个过去式。
梁鸿:是的,我们需要审视当代乡村在中国历史变革和文化变革中究竟应该放在怎样的位置,重新思辨乡土中国里究竟包含怎样的具体内涵。乡土之于中 国,是一个被动、受批判、愚昧、过时、待消灭的历史命题,还是新希望、发展潜力之所在?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一味驱赶它,用城市的模式去改造它?
我们重视乡土中国,不只是基于它在现代化夹缝中所面临的发展纠结,更是思考我们的传统、文明方式的问题。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发展道路的问 题,也关涉着我们的民族情感密码、道德模式。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在普遍的单一化的发展模式里,如何逆流存在,保持自身特色,这就是“乡土中国”这 四个字所包含的重大命题。这与当下中国正面临的发展转型的命题,其实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