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诗界一直有人在呼唤“城市诗”。有人引用鲁迅1929年的话说:“中国有馆阁诗人,有山林诗人,就是没有都会诗人。”有人则说城市和诗是一对矛盾,二者背道而驰。我没有什么研究,只是觉得在西方这些都不大是个问题。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标志。英文civilization(文明)一词源于拉丁文civitas(城市),故所谓文明其实就是城市化,而我们所 谓的“城市化”其实略等于(按西方标准的)“现代化”。我曾到过耶利哥,那里有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城市遗址,有4000多年历史。但是我最近看电视上说, 我国南方发现一城市遗址是5000多年前的,比耶利哥还早。城市的起源跟定居的农业文明有关系。西安半坡原始部落人类聚居处周围挖有一圈壕沟(即后世的 池、护城河),我觉得这就是城市的最早起源。它具备了城市的第一个功能——防御,是为了防止野兽和其他部落的侵扰。城市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商业化”。很 多陌生人聚集到这个地方来做交易,就成了“市”。这就是城市的两大功能。
人们自古以来对城市的态度都是爱恨参半的,既爱且恨,不完全像某些现代主义作家那样一味地反感。在犹太教的“圣经”里,耶路撒冷被视为圣城,所 多玛则为罪恶之城。在基督教的《启示录》中,圣城耶路撒冷被喻为基督的新娘,巴比伦则是妓女之母。城市从来就有善恶两面,要看我们怎么看它。自古有城市就 有表现城市的诗,只不过古代的城乡差异不那么显著罢了。其实一般所谓的“城市化”应该是工业化以后的概念;工业革命是一个分水岭。我们的古诗里面就有城市 亭台楼阁的描写,但跟自然景致融为一体,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相异。古罗马的维吉尔所作的《牧歌》,虽然写的是田园生活,但是以城市人的眼光来写的,其实是城 市人对乡村生活的理想化。后世诗人竞相摹仿这种非写实的风格,就形成了一种田园诗传统。英国16世纪诗人克里斯托弗·马娄的《多情牧童致情人》就是这一传 统中的名篇之一。它模拟一个乡野牧童的口吻,用虚构的浪漫的田园生活引诱中意的女孩子。这首诗美则美矣,却不仅受到后世评论者,而且遭到同时代的诗人的诟 病。大家一致认定其内容虚假。一个牧童能拿得出“琥珀腰带”、“纯金鞋扣”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城里的贵族闲来无聊,臆想一种远离他们的生活场景,自己 在其中大玩角色扮演,就像现在我们玩农家乐、看民俗村表演之类。这种传统在文学里面属于理想主义一流,专以虚幻的想象给人营造一种幻觉。习惯延续下来,人 们就不想离开这种幻觉,而时时想要回归于其中寻找安慰。后世所谓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其实都是这种传统的延续。古典主义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的“山寨 版”;浪漫主义则是中古罗曼史的“山寨版”。因为对于文明人来说,城市是一个近的东西。近则丑,远则美,时空皆然,这是一般的心理,在文学上也就形成了一 种习惯。
工业化时代来临后,城市的“丑化”更加剧了。城市生活有很多方便,也有很多不便。垃圾和污水的处理历来都是问题。中古欧洲大规模爆发“黑死 病”,就是由于城市卫生状况太差。工业化时代以来,污染和噪音就更多了。城市生活与理想生活的差距越来越大,人在城市中感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从而迷失了 自我,这就是所谓“异化”。于是乎卢梭等人就提倡回归自然,形成了一种浪漫主义思潮。从发展的立场来看,浪漫主义其实是一种反动,因为它主张退回或保守较 原始淳朴的生活状态。但诗人的态度却各不一致。例如威廉·华兹华斯,一般认为他是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但是他也有歌颂城市的诗,如著名的《西敏桥上作》就 是对伦敦城的由衷赞美。威廉·布雷克描写了很多伦敦生活的阴暗面,但也有相对来说较明亮的一面。其实城里人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不可能真正回到乡村去生 活,他只是在幻想里另外又形成一种“生活”习惯。这两种生活习惯不是并行的,一方可能延后。田园诗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还有人在写。尤其是初学诗者爱写这 种充满幻想的诗,觉得美,但是其所指现在多半已不存在,只剩一个漂亮的空壳,所以说是假古董。另有一些诗人主张正视现实,正视城市生活。对城市,一种是反 感的态度,一种是赞美的态度。即便是在工业革命以后也还是有这两种态度,不都是纯粹的反感,尽管两种态度都更激烈了。波德莱尔视近代城市为“病态之花”, 也不是完全否定。而且,肯定或否定的态度也不一定与时尚相一致。如卡尔·桑德堡在1909年写出《芝加哥》,反驳嘲笑“我这城市”的人们,由衷地赞美它的 年轻活力:
他们告诉我,你坏,我相信他们,因为我看见你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煤油灯下勾引农家子。
他们告诉我,你诈,我回答:对,真的,我看见枪手杀人,扬长而去又杀人。
他们告诉我,你野,我的回答是:在女人和儿童的脸上,我看见无法掩饰的饥色。
如此回答后,我再次转向嘲笑我这城市的那些人,把嘲笑还给他们,对他们说:
来吧,让我见识见识,还有哪个城市如此骄傲地昂着头唱着歌,活泼、粗鲁、强壮、精明……
而到1930年的时候,D.H。劳伦斯写出《城市生活》一诗,表达对城市生活的极端厌恶:
当我看见大城市的时候——
当我在大城市里的时候,我知道我绝望。
我知道我们没有希望,死亡在等待,在乎也没用。
因为啊,可怜的人们,他们是我的肉中肉,
我,是他们的肉中肉,
当我看见钢铁钩入他们的脸,
他们可怜的、恐惧的脸时,
我在灵魂中惊叫,因为我知道我无法
把那铁钩从他们脸上拔出——它把他们的脸拉得变形,
也无法割断那无形的钢丝——它拖着他们
来来回回,去工作,
来来回回,去工作,
好像恐惧的、死尸似的鱼上了钩,被某个
恶意的钓者在看不见的岸上玩弄着——
他还不打算把他们拖上岸——工厂世界的上钩的鱼儿。
理想(或幻想)和现实的两种习惯错位,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表现,直到现在。所以我觉得,所谓“城市化”并不一定是诗歌“现代化”的一个标志。写 城市题材,用城市意象就是现代诗吗?对此,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早就予以了否定。他批评比他年轻的意象派诗人以工厂、大都会等意象入诗,认为这样固然让 乘地铁上班的人更易读懂,却丢失了幻想艺术的传统。而意象派诗人自己也说,用飞机、汽车等意象也未必写得出好诗,飞机、汽车也会变得过时而庸俗。在现代主 义之后,英国有三位托马斯:爱德华·托马斯、罗伯特·斯图亚特·托马斯、狄伦·托马斯,都善写乡野生活和自然风物。还有美国的罗伯特·弗罗斯特,爱尔兰的 谢默斯·希内,这二位所写的更多是亲身经历的真正的乡村生活。他们的诗作特别有现代感。为什么?因为他们写的不是幻觉,而是真实;不是“山寨”以前的田园 诗传统,而是再现真正的现代乡村生活。北爱尔兰乡村比我们的农村发展还落后;希内出身于农民,但受到了良好的现代教育。所以说,写城市题材,用城市意象的 诗未必就是好的现代诗,关键在于诗人有无现代意识。城市就在那儿,问题是我们怎样看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