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丰县“撤点并校”副作用凸显
本报记者 严友良 发自江苏丰县、上海
大规模撤并农村中小学,始于2001年。这一年,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
“因地制宜调整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决定》颁布之 后,各级政府出台措施,对农村教育资源进行整合,多数地方政府摒弃了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实行的“村村办学”方式,将临近村落学校进行合并并发展成中心学校, 以“撤点并校”的方式进行资源整合。
单从数字上看,撤点并校可谓效果明显。统计显示,1997年,全国农村小学512993所,2009年剧减为234157所,被拆并的学校共有 278836所,占总数的一半以上。然而,随着上学难、废弃学校资源浪费、学生辍学、城乡教育差距拉大、校车安全等“毒副作用”不断涌现,审视与反思“撤 点并校”这一推行了10年的教育改革措施,成为国人无法忽视和回避的问题。
迢迢上学路
12月13日黄昏时分,家住徐州市丰县首羡镇茌李庄的赵莉莉和庄上的其他人一样,沉浸在悲伤之中。
“一家有事,万家痛。”尽管自己读四年级的女儿幸运地从倾覆的校车中爬了出来,但是想到在前一天的校车事故中十几名花季少年戛然而止的生命,赵莉莉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昨天,他们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的,今天就没了。”
同样幸运的还有离茌李庄2里之外张后屯村的钱桂清。12月12日下午,他没有让读一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儿子去乘坐那辆超载的校车,他自己用三轮车将孩子们接回家。
赵莉莉和钱桂清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孩子上一趟学,本不应该那么辛苦。2009年秋,两个村子的小学都在“撤点并校”中被撤销。按照规定,茌李 庄、张后屯、沙河店等首羡镇四所小学就读的适龄儿童,被集中到首羡中心小学就读。这样的规定,给家长们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原本学校离家只有几百米的路 程,孩子们步行就可以到学校上课了;可如今,几百米的上学路延伸为十几里。
一开始,赵莉莉和庄上的人对这一安排颇有微词,甚至曾集体去县教育局和县政府上访反映问题,请求别撤销村上的小学。“娃娃太小,路况也不是很好。天气好时还好点,下雨怎么办?冬天里如果结冰了下雪了又怎么办?”遗憾的是,村民们的反映与诉求,石沉大海。
“十几里的路,真让娃娃们走着去,得几十分钟呢,我们还不放心,只好自己接送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钱桂清家的三轮农用车有了新用途。
12月14日早上7点不到,首羡镇中心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临街道路两旁,是从周边村庄赶来买卖山货、大葱的农民。
6点多,钱桂清早早起床,把农用车改装了一下,变成了两个儿子的“专车”。所谓的改装,只不过是在车后斗里加了两床厚厚的被子,一层铺在车斗内冰凉的铁皮上,一层盖在儿子钱丹丹和钱双双的身上。尽管如此,两个小家伙的脸蛋仍被寒风吹得通红。
和往常一样,此时学校门口附近的马路上,到处都是他这样的“改装车”。“想挤进去,还真难。”钱桂清笑着对时代周报记者摇了摇头。
“每天早中晚接送八趟,我们也没有时间呀。”赵莉莉说,农忙时,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赵莉莉告诉时代周报记者,2009年开学第一天,她就将自己的这些担忧告诉了学校老师。她记得,当时老师这样回答她:“这个,学校也没办法。”
2011年开学时,赵莉莉遇上在校门口“招揽生意”的个体司机洪旭。后者告诉她,“一学期接送孩子650元,包中餐。”犹豫片刻后,赵莉莉接受了这个建议。尽管如此,一有空闲,她还是用自家农用车接送孩子。
12月13日,时代周报记者从首羡镇中心校主任(相当于原乡镇教育组组长)潘允那里了解到,合并后的首羡镇中心小学共有24个班级, 1300多名学生。村民们也一致承认,镇上的小学师资力量强,教学条件好。“但是,接送孩子上学很麻烦,而且中午时学生的吃饭也是个难题。”
潘允告诉时代周报记者,首羡镇中心小学没有专门的学生食堂,仅有一个小厨房为50多位教职员工做饭,“中午放学后,离家远的学生要么被家长接回家吃饭,要么被个体户司机洪旭接到离校500米远的家中吃饭,或者是到附近的居民办的小饭堂吃饭。”
“我们现在真的怀念孩子在庄上小学读书的日子,娃娃走着去上学,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折腾。”赵莉莉说。
丰县撤销了212所小学
茌李庄小学是一所有着70多年办学历史的老学校。
12月13日下午,年过花甲的茌世涛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上学时就在茌李庄村小,每天上学、放学,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很少有人接送。“我都70多岁了啊,你想学校得多少年了?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学校)甚至有初中部。”
茌世涛说,抗日战争时期,这所学校就成立了,他小时候在这里读完了六年级,原来附近隶属于山东的村庄里的孩子,也来这个学校上学。
如今,茌李庄小学被分割成敬老院、幼儿园、村委办公地等。同样消失的,还有沙河店小学,和离“12?12事故”发生地最近的张后屯小学。
比起茌李庄小学,张后屯小学的历史更为悠久。它是中共丰县县委在抗日时期创办的一所学校,目的是为了解决当地群众子女和抗日干部子女的上学问题。
“当时,(学校)被称为湖西小学。”一位头发花白的张姓村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当年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很多过了学龄的人就是在这里边学习边宣传抗日,成为当时的学生兵。
1996年,因学校年久失修,张后屯小学搬迁重建。也许是因为这所学校久负盛名,张后屯、朱洼、张老家、费庄、跌路等五个行政村决定联合修建新 学校。重修后的张后屯学校有宽敞明亮的教室,用炉渣、白石灰铺就的跑道,正规的篮球场,还被评为徐州市中小学百佳校园竞赛优胜单位。
同张后屯一样,茌李庄村小学也重修过。村民们曾按每人40元钱的标准集资,重修村小,为的是孩子们能有一个就近读书的好一点的校园。
2005年左右,茌李庄学校和张后屯学校的初中部被撤销,并入首羡镇中学。四年后,当地又迎来第二次大调整,其小学部也被并入首羡镇中心小学。其时,茌李庄学校和张后屯学校都还有一两百名学生。
对于撤销学校的原因,“说房子是危房,还说村里小学学生少,砍掉是为节省财政开支。”茌李庄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补充着。
“大队能住,敬老院能住,幼儿园能住,为啥小学生就不能住?”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茌李庄村民们愤愤不平。
临近的原张后屯小学情况更为糟糕。两年多过去了,尽管门牌上的“张后屯小学”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辨,但两排砖瓦大房的橱窗都已被拆,曾经的标准操场种上了小麦(2333,-15.00,-0.64%),还有部分则被承包给私人用作牲畜养殖场。
茌李庄、张后屯等村的村小,只是丰县“撤点并校”的一个缩影。
12月14日,在丰县教育局,有工作人员就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丰县的村小撤并始于2001年。
在一份2003年丰县教育局发布的工作报告上,2003年被当地教育局定义为“中小学布局调整关键年”。报告中提到这样的几组数字:“一年来, 全县撤销初中2所,撤销小学212所,其中,完全撤销小学86所、完小改教学点42所、撤销高年级小学84所,圆满完成年初预定调整任务。”
政策之善与现实之恶
按照《决定》,撤点并校的理由是优化资源,提升教育水平。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计划生育政策,和中国城市化、工业化的发展进程,造成农村就读学龄人口减少。国家统计局的统计数据显示,2001年左右,城镇初中在校生首次超过农村,城镇小学在校生数虽然一直小于农村,但差距却在不断缩小。
农村中小学的布局调整,正是在此背景下进行。“随着农村土地流转的大规模推广,农村学龄人口将进一步向城市转移,布局调整的客观需求依然存在。这也要求我们撤点并校,优化教育资源。”12月13日,丰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陈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当被问及诸如茌李庄、张后屯这些村办小学取消后,产生孩子们上学难、中午吃饭难等问题,教育主管部门有没有应当措施时,陈民和首羡镇中心校主任潘允均未予以回答。
“总的来说,办学重心上移是对的,但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一刀切。中国农村盘子这么大,情况这么复杂,教育改革又是个牵涉千家万户的事情,应该有 足够的缓冲期。”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研究员于海波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而教育专家、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则认为,“撤点并校”虽然有以 上原因,但这样做的问题也是显著的。
“其一,一些乡村地区出现辍学率回潮,上学路远,一些家庭干脆不让孩子上学了;其二,校车问题日益突出,由于政府没有在撤点并校时考虑配备校 车,不少孩子只能乘坐不合格的校车、黑校车上下学;其三,低龄寄宿现象在乡村变得越来越普遍,但由于寄宿硬件条件较差,与寄宿相配套的心理辅导、生活服务 没跟上,乡村寄宿生存在较严重的心理问题;其四,朗朗书声在很多农村消失,农村越发显得缺乏生气。”
在2011年的全国“两会”上,一名来自东部沿海地区的农村小学校长曾如是说,“学校布局调整后,孩子上学远也成了一个问题。我曾就这一问题进 行过问卷调查。在参与调查的200人中,上学路程在1公里以内42人,1公里以外37人,3至5公里100人,5公里以外21人”。
相比较于西部地区,上述地区小学生上学道路并不算太远。今年10月,时代周报记者在宁夏固原见到,合并后的小学与学生家庭的距离超过15公里。 因此,与“撤点并校”同步的是,寄宿学校遍地开花。“这种做法,完全不考虑这些学生年龄最大不过十一二岁,心理、生理发育都还很不完全的(事实)。”在熊 丙奇看来,“撤点并校,实质上意味着对农村学生正常的‘家庭生活’、‘家庭教育’的剥夺,同时,也会增加学生家长的生活负担。”
《决定》明确规定,“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农村小学和教学点要在方便学生就近入学的前提下适当合并,在交通不便的地区仍需保留必要的教学点,防止因布局调整造成学生辍学。”
显然,中央也在防止撤点并校“一哄而上”。2009年,国务委员刘延东还在讲话中特别强调:农村搞撤点并校要“注意从实际出发,防止‘一刀切’”。
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所长邬志辉认为:“农村学校布局是一项系统工程,绝不是撤并学校那么简单。仅就学校撤并来说,就涉及被撤并学校学生 与教师的重新分配、撤并后学校资产的处置与使用、学生上学交通工具的配置与安排、学生住宿与食宿问题的解决等。同时,学校还涉及危房改造、规范学制、城镇 化发展、移民搬迁等诸多事宜。因此,要把学校撤并与农村幼儿园建设、寄宿制学校建设工程、校车工程、教师安置工程等结合起来。”
但在实际的过程中,仍时常出现不顾实际情况强行并校的情况。在不少教育界人士看来,根本的原因是制度层面的。
2001年,与“撤点并校”同时启动的还有税费改革和义务教育体制调整,前者废除了农业附加税和各种集资,其直接结果是县乡财政收入锐减;后者 确立了一种新的“在国务院领导下,由地方政府负责,分级管理,以县为主”的义务教育财政体制。这种体制下,表面上,农村居民不再承受既纳税又自掏腰包办义 务教育的不平等待遇,但因为中央其实并没有往农村义务教育投钱,县乡一级政府在“税费改革”之后更穷,其结果就是地方政府盲目推行“撤点并校”,来减少教 育领域的财政支出,最终受害的仍是农村居民和农村学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