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虾足足死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养殖是没法干啦。”面朝着宽广的大海,张鑫民紧锁眉头,眼角里流露出惆怅的神情。他的脚下踩的是数不清的虾苗,经烈日炙晒,散发出阵阵腥臭,些许苍蝇嗡嗡作响,久轰不散。
张鑫民的背后是他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天津滨海新区大港建国村。在张鑫民的记忆中,二十年以前眼前的这片海,寂静、湛蓝,村里的老老少少世代以渔为生。可如今,这个小渔村完全变了模样。
曾经的“聚宝盆”、“渔业摇篮”,如今鱼虾稀少,许多物种相继灭绝。大量滩涂、湿地被占用,代之以厂房遍地、烟囱林立。脆弱的渤海生态已然不堪“重”负。
渤海素有“渔业摇篮”之称,是整个北方海洋渔业资源的源头。可如今渤海鱼汛早已消失,就连国家海洋局官员也公开评价,“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消失的渔村
在张鑫民的记忆里,村头这片海寂静、湛蓝,每次捕鱼回来,长辈们总是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可后来海里的鱼汛渐渐消失了,村里人不得不放弃捕渔,在近海围起一片池子以养殖为生。
2006年,天津滨海新区获批成为全国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成为继深圳经济特区、上海浦东新区后,带动中国区域经济增长的第三极。张鑫民所居住的建国村一带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顺着张鑫民所指的东南方向,正是处于前期建设阶段的天津南港工业区。以前宁静的海湾、如画的滩涂,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景象——数不清的大卡车呼啸着驶过,卷起的尘土延绵数百米;一座座打桩机在轰鸣中震得周边地动山摇;到处张贴的“打造世界级重化基地”鲜红的巨幅广告提示每一个人,未来这里将要崛起一座石化新城。
160平方公里的规划中,约有40平方公里为虾池和盐场,其余120平方公里都需要填海造地。这使得南港工业区三天就有一亿元的投资规模。未来整个天津及周边地区的石化工业都要聚集而来。
而面对着东面的大海,张鑫民一脸的茫然,让他赖以为生的这片海污染一年比一年重,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天津市海洋环境质量公报》显示,在2010年天津近岸海域的三次监测中均未发现符合一类海水水质标准(适用于保护海洋生物和人类的安全利用)的海域。轻度、中度、重度污染海域面积常年在80%以上,春季更是达到了100%。
每次看着大量死亡的虾苗被捞起、烂掉,张鑫民心痛又无奈——因为附近其他养殖户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可周边地区工厂林立,养殖户们无法断定大量死虾是什么原因,索赔更是无从谈起。
不过,对于污染日重,老张心痛之余也有着复杂的情绪。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附近的化工厂打工,一个做着混凝土生意。他坦言,要是没有大开发,他的孩子们也就会跟他一起风吹日晒、满身鱼腥搞养殖;要是没有这些外地投资者,大港的城市建设也不会短短几年就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堪“重”负
张鑫民的遭遇在渤海沿岸绝非个案。在渤海彼岸——辽东湾畔的营口市老边区二道村的养殖户冯天福也有着相同的感触。
作为环渤海经济圈、辽宁沿海经济带及沈阳经济区的唯一交汇区,2009年营口沿海工业开发全面展开,沿海大量的土地被征用。营口市政协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营口近百公里海岸线目前仅存不到20公里的自然海岸线。2006年前营口市湿地6万公顷(90万亩)。可最新统计,营口市沼泽湿地面积仅为4.5万-6.5万亩。
一方面,工业占地猛增,大量渔民被迫搬迁、放弃养殖;另一方面,海水污染的加重使得剩余的养殖户们难以为继。
可让冯天福和附近养殖户们无奈的是,“养殖户们遭受的损失也许并非营口的污染所致。”营口市海洋与渔业局海洋管理科科长李威指出,目前海洋的污染大多是由陆源输入的,而影响辽东湾生态最严重的还是大辽河。
大辽河属辽河水系,上游接纳沈阳、抚顺、本溪、辽阳、鞍山、盘锦等市的工业废水及生活污水,营口则位于最下游的入海口。
营口市环保局环境监测中心站站长李国颖指出,辽东湾的污染不止关乎沿海地区,从纵向上来说,污染的源头还涉及到入海江河所流经的城市。大辽河进入营口市境内前就已经为劣五类水质,综合治理则要辽宁省来统筹。
然而,一条大河、多个城市的协调并非易事。以营口为例,在2008年和2010年,辽宁省环保厅和国家环保部分别责令营口造纸厂停产整顿,限期治污。可营口造纸厂却顶风开工,仍然将污水在未经处理的状态下直接排向大辽河。一位当地官员说道,营口造纸厂是当地的国企,涉及数百人的生计与社会的稳定,政府当然希望工厂经营下去。
作为我国唯一的内海,渤海面积仅有7.7万平方公里,平均水深不到20米,水体每60年左右才能交换一次(也有专家说约200年)。渤海渔业、盐业、石油、岸线资源丰富,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渤海总体以渔、盐、航运功能为主,此后丰富的资源使其进入工业大开发时代。
随着环渤海经济圈的崛起,渤海水质却是一落千丈。从2006年至2010年,环渤海经济圈的GDP由5.5万亿飙升至8.7万亿,增幅为58%;海水污染面积从1.189万平方公里(约占15%),上涨到1.699万平方公里(约占22%)。《全国环境公报》显示,“2010年渤海近岸海域水质差,为中度污染。”
锦州湾就曾出现过海底泥中重金属锌超标2000多倍、铅超标300多倍,排污口附近7平方公里海滩无任何生物,被称为“死滩”的现象。
渤海素有“渔业摇篮”之称,是整个北方海洋渔业资源的源头。可如今渤海鱼汛早已消失,就连国家海洋局官员也公开评价,“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超标之谜
根据《2010年中国环境公报》显示,渤海近岸海域水质差,为中度污染。主要污染指标为无机氮、活性磷酸盐、石油类、铅和镉。
在这些污染物中,无机氮和活性磷酸盐所占比例较大,其中无机氮超标率高达95%。不过,二者属营养物质,可依靠海水自净能力进行分解、转化,主要来源于农业污水和城市生活污水的排放;而铅和镉为重金属,与石油类同为工业污染所致,比例相对较少,但海洋自身却无法分解,对环境的危害更大、影响更是可长达数十年乃至上百年。
渤海的污染80%来源于陆地,大多经河流或管道排入海洋。一直以来,我国的经济发展均以陆路思维为主导,海洋环境的治理长期被忽视、漠视。往往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污染排放超标情况就越是严重。2010年,天津海洋局对14个各类排污口的监测结果显示,2010年监测的排污口竟然全部超标排放。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入海排污口全部超标并不意味着沿岸企业排放污水超标。相反,各地环保局纷纷表示,企业排污均已达到排放标准。
天津市海洋局海洋环境处处长张敬国指出,包括渤海在内的我国海洋环境受到污染的原因,不仅在于海洋管理涉及多个部门,协调起来十分困难,更在于排放标准的制定政出多门、标准不一。
企业污水排入河道后,经河水汇入大海,共涉及三个部门——企业排污有环保局监管、河道由河务部门负责、海洋则由海洋局管理;三个标准——《污水综合排放标准》、《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海水水质标准》。
以排放主要污染物之一的化学需氧量(COD)为例。《污水综合排放标准》要求企业排放污水最低在120 mg/L以内即可;地表水的最低五级标准则要求必须控制在40 mg/L以内;海洋水质最低要求更低。
标准尺度不一意味着,作为污染源头的企业即使达到排污标准,末端入海排污口仍然会大幅度的超标。监管海水质量的海洋局是行业垂直管理,而监管企业排污环保局却归属地方政府,需要顾及地方利益。显然,现行多部门、多标准的管理体系根本无法遏制海洋生态的恶化。
“虽然国外排放的标准都是统一的,但也要看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状况。”营口市环保局的一位官员人士认为,辽宁省对于排污的要求在全国最为严格,其中企业化学需氧量(COD)要求达到50mg/L以下。为了排放达标,企业则要花费上亿元购买环保设备。如果排放标准进一步提高,很多企业可能就会因无力承担巨大的成本而纷纷倒闭。
无序竞争的代价
多头管理、治污标准不一,使得超标污水得以排入海洋;而竞争的无序、重工业项目遍地开花则使得渤海生态要承受排污总量过大的威胁。
天津市海洋局一位内部人士指出,过去治污标准低,但排放总量也少。如今企业排污标准尽管有了国标的约束,可绝对量却大大增加。一旦排污总量超过了海水自身的净化能力,海洋水质就会急转直下。
根据有关统计数据显示,从上世纪末到2009年,环渤海地区的GDP总量由1.3万亿元增加到7万亿元;每年由陆地排入渤海的污染物总量为60多万吨,2009年这一数字就飙升至94万吨。
环渤海无序竞争则加重了污染物的排放量。山东社科院副院长、海洋专家郑贵斌指出,涉及海洋的渔政、交通、水务、环保等部门有相互的沟通机制,三省一市也有联席会议的平台。但由于环渤海始终没有明确的总体规划和缺少产业布局的管控,必然使得沿海各地为了各自利益,争相上马大型重工业项目。
北京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系教授周一星也认为,环渤海至今尚没有形成一个经济区而是三个二级经济区,每个区域均有自己的经济特点、产业布局。环渤海尚处于一圈三分天下的格局。
环顾渤海经济圈各路“诸侯”都有各自的发展规划。天津在打造滨海新区,河北在建设曹妃甸开发区,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区和黄河三角洲高效生态经济区均已进入国家战略层面,辽宁也规划出“五点一线”沿海战略。
在环渤海沿岸处处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中,重化工以产值最高、产业链最长、带动就业最多而成为环渤海三省一市比拼的焦点。如,石化已成为天津的第一大产业;山东“黄三角”虽是高效生态经济区,但核心城市东营、滨州、潍坊均在大张旗鼓上马石化项目,炼化产能更是接近亿吨级;东北大连沿海一带也是化工厂密布。
以天津滨海新区的南港工业区为例,这座“世界重要的重化产业基地”到2023年总投资将达8000亿,可提供20万个就业机会,而这20万人就能创造出一万亿元产值。目前天津2010年GDP就是一万亿,一个南港工业区就可再造一个天津。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各地都对化工项目趋之若鹜。而投资201亿元的百万吨乙烯一体化项目也曾遭到天津和大连的激烈争抢,最终落户到当时的天津大港区。
重化工对于GDP的贡献最大,对于海洋生态的污染也是最大。在渤海主要污染指标为无机氮、活性磷酸盐、石油类、铅和镉,后三种污染物质均与石化产业直接相关。从污染的案例来看,无论是天津塔斯曼海案,还是中石化在大连、康菲在蓬莱19-3油田的污染事故,均是石化产业酿成的惨剧。中石化在大连出现漏油事故后,对当地生态环境的赔偿竟然是在当地再建一个炼油厂。
另外,大型重工业项目依海而建,就必然占用、破坏大面积的湿地和滩涂。
仅2008年渤海沿岸三省一市各临港产业区、港区已经规划或正在施工的围海项目达28个,围海面积为807平方公里。有人测算,以此速度,只需90多年渤海即可被填为平地。而湿地、滩涂有着天然净化作用,被称为“地球之肾”。农业和城市污水中的主要污染元素氮、磷在这里沉降、过滤、分解。如果湿地和滩涂因填海占用而大量消失,污水将会直排入海,丧失缓冲作用。
而让天津市海洋局海洋环境处处长张敬国最担心的是,每上马一个重工业项目不仅会使得排污总量飙升,对于海洋生态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某个项目出现类似大连中石化或康菲这样的泄漏事故,渤海生态就可能遭受重创,各环保机构几年甚至几十年污染治理的成果将会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