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年前国土部挂牌督办、被勒令停工的黎香湖项目上，推土机的声音重新响起。400多万元罚金，无法阻止这个160亿元超级房地产项目的前进步伐。

装载机的轰鸣声在整个山谷回荡，推掉表皮的泥土后，混凝土地面若隐若现。在国土资源部调查组离开后，曾经赶工用泥土掩盖的水泥地面，现在施工方又赶工清理了出来。

农民谭志凯看了看表说：“现在是10月18日下午3点50分，中国海外被国土资源部叫停的工程在继续进行。”

2011年4月17日，国土资源部对外通报了八起挂牌督办违法占地案的处理结果，中国海外集团(下称中国海外)因黎香湖项目被罚款412.45万元，没收违法占地上新建的建筑物、道路，事发地重庆南川区有八名政府官员被党纪政纪处理。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推土机的声音再次在黎香湖响起。期间国土资源部2011年9月曾再次到南川检查，当地农民指中国海外冒雨用土遮掩水泥地，同时用掩土盖草等方式躲避航拍。

政绩工程

位于重庆南川的黎香湖山清水秀，有38个可开发的半岛及岛屿，被认为是距重庆最近且未开发的高山人工湖泊。它连接着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南川金佛山、武隆仙女山、巴南东温泉等，有高速公路通至重庆主城，仅59公里。

随着重庆城乡统筹改革的推进，在中国几乎所有大中城市上演的土地资源争夺与房地产勃兴的故事，也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演进。有南川区政府官员向财新《新世纪》透露，近几年黎香湖接待过数十批地产商，但区里两位主要领导意见不同，经多次协调，最终开发权花落有央企背景的中国海外。

前述官员称，中国海外提出了诸多要求，包括免费提供约3000亩的用地指标和制定“特别的优惠政策”，并要求在区政府发布优惠政策后才正式签约。2008年6月3日，南川区政府发布的《重庆市南川区黎香湖统筹城乡综合开发项目优惠政策》，明确了返还区级税收留成、全免区级行政规费等条款。当年8月，双方签署《有关南川区黎香湖统筹城乡综合项目投资开发建设的协议书》，南川区政府将拿出的23423亩土地交由中国海外运作，在黎香湖打造一个具有瑞士风情的生态旅游宜居小镇，将其建成重庆城乡统筹试验的样板工程。因占地面积过大，项目涉及黎香湖、大观等乡镇。

根据该协议，中国海外黎香湖项目包含地产、旅游、体育、农业等多个产业模式，有狩猎场、别墅、旅游设施、农业生态园等多种物业形态，同时还将建设18洞高尔夫球场等运动配套设施和258个床位的五星级酒店等宾馆设施，中国海外将至少投资160亿元。

作为重庆首个政府与央企合作建设的统筹城乡发展综合项目，黎香湖统筹城乡综合项目被南川区政府列为重点扶持项目，“设施围绕湖区建、产业围绕项目育、资金围绕项目投、人才围绕项目配、工作围绕项目搞”，“像拆迁这种啃硬骨头的事政府要打冲锋”。黎香湖镇也被南川区定为“统筹城乡示范镇”，地方政府成立了专门的综合开发协调领导小组办公室，实行“一站式”服务。

高达160亿元的投资额也使黎香湖项目成为南川区最大的招商投资亮点。“协助中国海外做好了黎香湖开发，政绩自然也就出来了。”一位当地官员说，2010年该镇因此项目实现了200多万元的税收，增长了几十倍。

农民上楼

中国海外重庆黎香湖项目，是一个以城乡统筹为名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根据财新《新世纪》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中国海外将至少为当地农民建设10万平方米的安置房，让农民住进楼房可以腾挪出大片土地。在此基础上拆除农民房屋，通过建设用地指标增减挂钩方式，将用地指标置换到项目区域由中国海外开发。据财新《新世纪》记者了解，地方政府交给中国海外开发的土地是23423亩，而准备修建的农民安置新村占地仅为130余亩。

根据中国海外规划，开发沿湖展开，项目区的农户拆迁后将集中居住到农民新村，涉及671户、2500多人。

2010年，南川区政府开始以租代征，圈地拆迁。此举遭到农民的反抗，南川区政府在多份材料中提到，自项目启动以来，农民的阻工情况非常严重。矛盾之激烈从此项目的维稳材料汇编上可见一斑：2010年4月22日，协调纠纷2起，处理上访15起；2010年4月30日，召开项目矛盾纠纷处理专题会，通过分类梳理纠纷3种6项；2010年5月20日，协调矛盾5起；2010年6月12日，协调解决13村林木砍伐矛盾纠纷，处理纠纷4起；2010年7月9日，解决纠纷3起；2010年7月22日，协调处理临时租地矛盾、伐木等纠纷4起？?

黎香湖镇南湖村五组农民陈朝礼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因镇里多次施压，2010年9月，他跟镇政府等签订拆迁安置协议。“签完字，中国海外就迫不及待地派推土机推了房。没有住处，就给全家四口人每月共计250元的过渡费。”陈父因找不到住处，住了几个月猪圈。

经过数月过渡后——其中包括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中国海外建设的农民安置新村终于建成，拆迁农民陆续搬入。陈朝礼邻居宋富兰发现，安置房墙壁存在多处空鼓，现在屋子还在漏水。

2011年1月20日，国土资源部将中国海外黎香湖项目列为挂牌督办的违法占地案件，责成重庆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会同有关部门严肃查处。

黎香湖项目区原来的规划是农业和林地，要想进行商业化的物业开发，必须调整功能区划和控制性规划，依法征地。南川区委书记谭大辉也多次要求当地规划部门尽快完善项目建设用地规划和黎香湖集镇调整规划。但此事尚未解决，急于求成的中国海外已开始动工，到2011年初时，旅游公路、农民安置房一期工程、湿地公园等已部分竣工。

国土资源部对外通报称，旅游公路和农民安置新村的建设，中国海外均采取以租代征方式违法用地412.45亩，用地违反土地利用总体规划。

随着中央政府的挂牌督办，南川区原本应在2010年前给中国海外提供的约3000亩建设用地指标已难完成。若按拿地票再征地的程序，就算每亩20万元，中国海外将比原计划多花费约6亿元。项目被查后，南川区曾承诺划拨土地437亩，赠送876亩，通过一事一议等方式供地。财新《新世纪》记者就此至少三次与南川区长谭家玲联系，但她始终拒绝回应。

违法复工

在国土资源部2011年4月17日对外通报中国海外重庆黎香湖项目的处理结果后不久，被免职、降职的政府官员即异地复官。例如，被免职的黎香湖镇党委书记周英强调到三泉镇担任党委书记，大观镇镇长王鹏飞被调到南川区林业局担任正处级副局长。与此同时，项目悄然全面复工。

根据项目涉及地大观镇政府的内部文件，2011年6月17日，地方政府和中国海外项目部、施工方等召开黎香湖项目复工专题会，安排、细化项目近期工作，三天后正式复工。尽管违法占地上新建的建筑物和道路已被当地政府没收，但依旧由中国海外在运营。项目合法化步伐也在加快。

复工前，被没收到地方政府的旅游公路已在办理征地相关文件。6月11日，当地政府要求旅游公路征地区域外的农民签订退地承诺书，政府对他们进行“农转非”，借此取得了农民的土地，补偿标准按耕地每亩1.2万元进行，同时政府提取其中80%给农民买社保。

黎香湖镇南湖村农民杜崇源是最晚签拆房协议和退地承诺的。“我家在2011年8月22日才签字。”他的两个孩子都在南川做教师，“镇里和拆迁办的官员带来教育局领导和校长，警告说不签字就停孩子的职”。

杜崇源说，此前中国海外项目施工方已多次找自己的麻烦。项目复工后，中国海外未经过他允许，便决定将混凝土搅拌场建在自己的地里。

8月22日他准备签字时，中国海外的推土机已开到地里，“这边还没签字，那边就推起来，他们害怕我反悔”。

接下来的三天，杜崇源家的镰刀开始和中国海外的推土机赛跑。“地里的玉米已经快要成熟了，田里的稻谷也黄灿灿的，他们的推土机直接就推过去，种了一辈子地，还有些舍不得，只能赶紧抢收。”之后，他的房子也被推平。

中国海外在给财新《新世纪》记者的回复中，始终否认项目复工，他们的说法是，在对依法没收的道路项目的“危险边坡进行整改、治理”。

南川区国土局执法大队负责人吴卫国也表示，多次检查没有发现复工情况。针对当地村民说中国海外为应付国土资源部第二次检查作假的指责，吴卫国称，黎香湖项目9月进行的是复垦，“4月到8月天气太热，引水存在问题，因此推到了9月”。

当地官员和中国海外黎香湖项目公司负责人都向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中国海外肯定不会退出该项目，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合法化。至于如何取得协议规定的两万多亩地，中国海外方面以此问题“涉及项目的规划发展战略，需请示上级领导”为由拒绝回应。

很多农民在住进安置楼房、获得城市户口后失去了收入来源。村民赵显杰希望政府能在拿走绝大多数土地后，给他们留一小块经营农家乐，“政府可以出标准，我们按照标准来修建和经营。如果全都拿走了，我们吃穿没有来源，自然也就成了不稳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