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调研中,周其仁他们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数据:作为千万人口以上特大城市的成都,从2003到2008年出现了城乡人均收入差距缩小的迹象——从2.64:1收缩为2.61:1。并且,成都是全国成功地实现这种差距缩小的仅有的两个城市之一,这与京、津、沪继续扩大的城乡收入差距形成对照。 电脑屏幕上排列着一个个由彩色线条和模块组成的图形,上面,村民们在属于自己的地块上盖下的一个个确权手印清晰可见。成都都江堰市柳街镇党委书记苟绍波指着它告诉周其仁,这叫“鱼鳞图”。 他得知,这种将土地资料挨次排列、连缀绘制的图形,是1381年明朝皇帝朱元璋为清查全国土地而发明。600多年后,柳街镇的领导人将它运用于当地农村土地产权制度改革。这比起传统的皮尺丈量,节省了至少10倍人工。 现代“鱼鳞图”软件直观描述户口、地块面积、土地耕种情况、土地附着物业等信息,精确确定农民的土地权属,为农民土地入市交易创造条件。 这些新创造让周其仁感叹不已。他把这些见闻写进他的课题报告。 成都的这些新鲜事成了最近半年周其仁生活中的兴奋点。这诱使他在今年1月临近除夕时还从北京飞去千里之外的成都;3月份利用去杭州考察阿里巴巴[13.50 -0.88%]和回京参加重要活动之间的空隙又飞去一趟,5月23日利用周末再去一趟……半年下来,他就往成都飞了10多趟。 早年下乡,在黑龙江完达山当了7年多猎户的周其仁,多年从事土地产权和承包合约领域的研究。如何变革滞后的土地制度,为中国农村发展排除障碍,是这位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长期思考的课题。 这让他盯上了西南盆地之中的成都。由他领军的北大国发院综合课题组,从2008年12月起对成都土地制度改革实践展开调研。 在周看来,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决定中关于允许农民以转包、出租、互换、转让、股份合作等形式流转土地承包经营权的设想,在作为国家综改试验区的成都几乎都有先行试点——从破题的确权问题,到直接入市、对外租赁的探索,周在成都都找到了成功的试点经验。 柳街“元老院”:地权到户先行 周其仁与成渝综改区的渊源始于2007年。其时,重庆市向全球征集试办综改区的建议,周其仁写去一封建议信,提出试办农村土地交易所的设想。这一建议引起时任重庆市委书记的汪洋的重视,他很快得到重庆方面的回复。 正当国内第一个农村土地交易所于2008年12月在重庆挂牌时,周其仁率领有16名成员参与的课题组开赴成都,进行持续30多天的调研。他们分别组成7个分队走访成都市下辖各区市县,与官员、农村基层干部、农民、商人等进行了100多次座谈。 “整个过程,成都方面从市委、政府到农村基层,所有信息都对我们开放。”课题组成员、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卢锋教授说。 对于任何一场艰巨的土地制度来说,土地“确权”都是改革的先导程序。无法证明主人是谁的土地权益无法买卖。 然而,要对大量的集体土地所有权、农户承包地和宅基地使用权、以及农民房屋所有权一一进行“确权”,困难之大超乎想象。周其仁他们在调研中发现,在人口庞大的成都乡村,在村组层面,几十年的土地房产变动根本没有完整可靠的文字记载。耗费巨大的土地测量结果与土地台帐记录相去甚远,有的村组连台帐记录也遗失甚至被付之一炬,实测得到的土地房屋边界无法得到确认,势必引发大量纠纷。 正是在此背景下,最早开始进行确权试验的成都都江堰市柳街镇,引起了课题组的关注。今年4月,周其仁还邀请柳街镇党委书记苟绍波到北大给师生们讲课。 柳街是川西的一个4万人口的平原大镇,去年3月开始对全镇集体土地所有权、农户承包地和宅基地使用权、以及农民房屋所有权的“确权”。周其仁的课题组最感兴趣的,就是柳街发明的用以解决土地确权纠纷的“元老院”。 在柳街,每5-15户人家投票推选出一位村内长辈或前任村干部,组成“评议会”,由长老们根据对土地、房产变动的回忆,对入户产权调查和实测结果进行评议,对存有异议和纷争的疑难案例进行梳理,并把评议结果作为确权预案公示,直到相关利害各方都接受,才向政府上报确权方案。 这个德高望重的“评议会”服务于将土地确认到户的环节。村民们把它称为“元老院”或“长老会”。 “这样就把‘为民做主’变为了‘由民做主’”。苟绍波告诉周其仁,这样一来,纠纷大大减少,确权效率提高,由此确定的产权边界也更具权威性。 通过一个又一个类似“元老院”这样的发明,农村产改的确权形成了一套可操作程序。 在柳街镇考察时,课题组亲眼目睹了农户们对“土地确权”的参与热情。“这是多年来没有见过的。”周其仁说,“这也启发了我们,老讲保护农民利益,为什么不能让农民有权自己保护自己呢?” 解决了确权问题,就为下一步农地的权益交易和农民获得土地收益创造了条件。 课题组在离成都空港不远处的蛟龙工业港,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案例。 这个总面积达到5平方公里蛟龙工业园,创办者不是政府,是民营商人黄玉蛟。黄保留园区土地的农村集体所有制性质,向当地农民集体租赁土地,自筹资金建厂房,而后将标准厂房出租给中小企业。 而蛟龙工业港由于是租用农村集体用地,绕开了对农民土地进行国家征用后招拍挂的环节,土地占用成本因而十分低廉。 比如,工业港内一处2000平米的标准厂房,算上配套土地,若是按政府征地后招拍挂的模式,要100万元的购地费,外加每平米1600元的厂房建安费,总价应在400万元以上。而在蛟龙工业港,你只需先预付2万元定金,以后每月再付1.4万元租金,2000平米的厂房就可使用。低廉的租金吸引了众多中小企业到来。 黄玉蛟则以土地收益向当地农民交付租金,并进行补偿安置。 如此一来,企业家和农民直接进行土地交易,政府不再是唯一的买家,黄玉蛟的主意让课题组深受启发。 在周其仁看来,国家征地制度迄今仍是国内农地转用的唯一合法形式。没有哪个地方能立即废除它,因为这将意味着地方财政的灾难。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在现有的征地制度框架下启动改革,寻找让农村和农民分享城市化土地收益的现实途径。 “在这里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周其仁总结说,“蛟龙通过向农民集体租赁土地实现从农地到工业用地的转变,就找到了这个平衡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