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岭：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委员

　　在北大讲授“城镇学原理”课程最后一章是“规划师、建筑师、设计师和管理者：角色、担当、环境和命运”。列举中外建筑师规划师（比埃尔·朗方，“梁陈”）、理论工作者（金经元先生）、普通学生（久朗津欣子）诸多实例，讲述一个基本思想：城镇实践中专业工作者是城镇命运操作者，其最高素养是人文关怀。而其角色，有人比喻，绝非交响乐队任何乐手，而是乐队指挥。其实更好说，是作曲家兼指挥。他需创作总谱，然后指挥乐队展现这个主题。此说并非让规划师越俎代庖去设计社会发展宏图大略，是说他须理解，城镇本质是承载宇宙大化，理解自己规划建筑设计要替天行道，展现人类进步宏远未来，为进化大戏搭建舞台。世间诸多城市和建筑，如灿烂辉煌的古典北京、晶莹剔透的华盛顿核心区、佛罗伦萨和俄京彼得堡等，都是成功范例。其鸿篇巨制共同主题都是黑暗向光明的突破，野性向人性的迈进，虽然各自体现进化之不同阶段。这是说的角色和担当。

　　环境呢？当今城镇化快速发育面临两个突出环境特点：一是社会转型过程中纵式社会结构向平面结构的转化严重受阻。这是诸多城镇问题的总根源，其实质仍然是“体”与“用”冲突，包括认知和利益的含义。二是这转型同时面临一个世界性主题：工业文明衰落和生态文明萌起。有人说农业文明无法进入现代化云云，殊不知更高远的生态文明，其本质乃是农业文明在更高层级上的自我回归，它会复现农业文明许多特点和优点。中华以农立国，蕴含一个伟大前程。中华之可爱，从物质到精神，哪样不是她万年农业文明的精华？不懂珍惜，一怪历代愚民，二怪自身浅陋。十八大报告已陈明生态文明不仅包括自然生态，更包括人文生态和社会生态。余下的问题是深化理解、切实推行。

　　再谈命运。城镇本质上是进化的介质，是人性的物化，核心功能是养育文明人类。如今重养轻育，只管衣食住行，不问礼义廉耻。技术发展超长，伦理构建奇短。这是当今城镇发展极其严重的问题，是工业文明以来全球通病。针对这种现象，芒福德说，“就人类生存而言，礼制、艺术、诗性、戏剧、哲学、科学、神话、宗教、历史，都像每天谷粮般不可或缺。人类真正生存发展不独需要终日操劳直接求得活命，更需一系列象征性创造。因为离开上述抽象思维创造活动，人们日常劳作及其产品乃至终局便失去了非凡意义。”他还说，“人生在世，终日不见美，不闻善，不思考未知，不发现真理，不开拓完美未来。如此人生日复一日一无所获，虽富犹贫。天天如此，常年如此，势必断送文明人类之大义。”（芒福德：《人文标准》）

　　这些引语中“非凡意义”“人类大义”，究竟何意？结合现实解答，不妨看看最近孙立平教授重要谈话：当今中国社会最迫切三问题：国家缺乏方向感，精英缺乏安全感，民众缺乏希望感；并提出：值此改革开放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社会资源潜力基本放净之际，宜适时提出“一种超越性理念，体现、继承和超越以往两个三十年，体现13亿人利益最大公约数，体现人类普适价值，体现人类文明前进共同方向。”为此，孙教授给出的目标是公平和正义，认为这是当今中国改革开放最紧迫问题，高于改革本身。（摘自《中国经济学人》孙立平网文）

　　这样的思考适用于当今中国广大城镇的理论和思维。因为芒福德所说的大义，就涵盖了社会文明发育这三要素：方向，安全和希望。丧失这些东西，日常劳作辛苦便失去方向和价值。

　　吴良镛教授回忆改革开放初期，说当时大家自觉埋头苦干，都带着一种“希望与激情”。这感觉如今怎么不见了？就因为不能像当初那样群体性的痛定思痛，反思历史！因为逐渐失去了一个更高的思维平台。城镇日新月异的同时存在大量败笔和失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尤针对其核心职能，许多领域尚未破题，尚在痛苦摸索。觉醒，或沉沦，这就是命运。

　　觉醒和方向来自历史反思，更源于内心检讨和抉择。坚执实事求是认知权力，拒绝遗忘，拒绝愚昧，拒绝倒退。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将城镇与自然最大限度相融合，承认自由是一切生物进化最基本前提。启蒙自己，启蒙民众，启蒙启蒙者。且举一反三看看近年之所为：老北图，位于北海西侧文津街,早年称北京图书馆。这组建筑是迷醉中国古典文化的美国建筑家亨利·莫菲（Henry Murphy）的杰作。若说这杰作之深妙长隐不露，其巧思却因当今野蛮粗暴终于反衬出来。

　　该建筑设计建造之精美可圈可点处甚多。最精妙一笔是对建筑使用者的处处理解和尊重：建筑物前景开阔地，从堂皇宫门到主楼汉白玉台阶，三十多米步道，贯接闹市和象牙塔。设计师用平阔安静甬道夹以青芊刺柏绿篱，建筑物绿琉璃屋顶和青白色立面在前，洁白华表龙柱伫立两侧，庄严宁静环境为来自红尘市井的读者即将开始的心灵活动安排了必要铺垫和心理准备。一俗一圣两个环境，两种心态，逐步过渡，珠联璧合。匆忙浮躁而来，走过三十米甬路，心绪为之宁静，笔者中学时代曾多年体验过莫菲这种匠心。

　　如今却惨遭篡改，稍加对照，文野高下，洞若观火。同样惨象还发生在圣所天坛的丹陛桥。从祈年殿到寰丘近三百多公尺的古代高架路，平坦如砥，空无一物，营造出凌空行进氛围，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模拟人世向上苍的迈进，为祭天活动烘托戏剧效果。如今增建护栏灯杆，令这空灵巧思荡然无存。如此粗暴拆改损毁经典而毫不知觉的实例，如今不是太多吗？而这背后隐藏的差距和内容则包括学术的、组织的、文化的、政治的、社会的、舆情的、专业的等诸多根源，都有待反思。
如此大量浅陋的背后，更隐藏一个长期惨遭屠戮的学科领域：人类学研究，人文研究，价值研究，宇宙研究。城镇事业和视野，长期脱离这块根本领地，只能长期飘荡无根，难以立足深化。觉醒或沉沦，这就是命运。为此，我们都要继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