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现任美国马里兰大学、澳门科技大学教授。1990年获“美国对外关系史”专业博士学位,师从约翰·盖迪斯(JohnLewis Gaddis)教授,1990至1991年在耶鲁大学从事“国际安全研究”项目博士后研究,指导教授为保罗·肯尼迪(PaulKennedy)。主要教研方向:“二十世纪美国对外关系”、“冷战与国际安全”、“美国亚洲政策”、“中美关系”。主要学术研究成果有《经济冷战:美国对华经济制裁与中苏联盟,1949-1963》、《军事浪漫主义:中国与朝鲜战争,1950-1953》、《接触外交:尼克松政府与解冻中美关系》、《美国遏制战略与冷战起源再探》等。
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曾在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呼吁:“让国际经济的相互依存成为消弭战争和武装冲突的武器。”这里出现了一个关键词——经济武器。无独有偶,过去几个月,美国奥巴马政府的对外政策似乎也开始发生变化,出现了所谓的“克林顿经济谋略主义”。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六次演讲中宣传了一个理念,就是“美国发展到了今天,被经济搞得焦头烂额。美国的出路在哪里?出路在于重新回到‘经济谋略’”。对此,她有句名言,“经济谋略是我们外交议程的核心之核心,即以经济的方式应对战略挑战。”另一个关键词出现了——经济谋略。战略挑战既有来自新兴国家的崛起,又有对“9.11”之后全球反恐的继续。小布什执政时期,美国运用军事和安全手段应对战略挑战。现在,美国要以经济手段应对战略挑战了。这是一个大战略思维转变的开始。
这是美国外交战略的一种理性回归,回归到传统的外交理性。这种传统的外交理性相当大程度依据所谓“经济武器”。为此,今年6月14日被美国国务院定为所谓的“全球经济外交谋略日”。美国130多个驻外使领馆组织了250场公开活动。此举的政治涵义在于加强美国与其他国家在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因此,关键词“经济谋略”(EconomicStatecraft)就备受关注。若从国家对外政策的角度考虑,我倾向于把这个词翻译为“经济外交战略”。
中国经济外交的演变
中国经济外交的形成经历和实施模式与西方国家有差别,体现出的是一个崛起大国的行为规律。在中国崛起过程中存在这样一个演变:即起始于目标国,总是被其他国家制裁,从制裁学起,从制裁中反制裁,从被制裁目标国转成经济外交的发起国,更多是对其他国家实施正面外交,相辅以负面外交。
中国的经济外交首先是从反禁运开始的。自新中国成立那天起,我们就面临西方国家的有限制裁,来自当时巴黎的统筹委员会,主要西方国家都参与了这个组织。后来,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美国又通过法案对中国进行全面制裁。中国被迫反制裁、破禁运,其中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办法是对西方“制裁联盟”各个击破。联盟中只有美国人财大气粗,英国人在制裁一段时间后也开始另寻途径,暗中支持香港走私。后来,我们先在东柏林设立外事窗口,通过它同比利时、西德甚至英国发展所谓“民间”贸易关系,所有的贸易往来都隐蔽进行。后来逐步发展到西德、英国、加拿大、日本联合起来在巴统里跟美国人斗争,终于1957年6月取消了针对中国的“特殊制裁”。
中国经济外交战略的第二个方面是寻求经济援助,但同时抵制政治影响。受援者都无可奈何面临“两难”:一方面,尽最大可能寻求贸易替代市场和来自外部的经济援助;另一方面,尽最大可能降低外援供给方对本国施加政治影响的潜在风险。我们从一开始就非常强调中苏关系的重要性,但最终还是破裂了,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两国都在“援助两难”的怪圈中走不出来。
中国经济外交战略的第三个方面是有限的正面经济外交。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相对成功,中国开始学着做正面经济外交的发起国,给其他国家提供经济援助。援助对象主要有两类,一是亚非国家如缅甸、印尼、埃及、马里、刚果、坦桑尼亚等。除了建立中国在第三世界的政治影响力外,主要换取这些国家在联合国内对恢复中国成员国地位的支持。第二类是援助越南、朝鲜、蒙古和阿尔巴尼亚等社会主义“小国”,旨在确保这些国家在中苏冲突中站在中国方面,或至少保持中立。
中国经济外交的第四个方面是强化“中国市场”的诱惑。针对欧洲资本主义国家,有意识地运用中国市场的“诱惑”。
中国经济外交的第五个重要方面是实施负面经济外交。经济作为外交手段,考虑更多的是国家的安全和政治利益,而不是所谓的国际道义。中国对正负经济外交结合实施的策略是:当目标国对供给国的依赖大于后者对前者的依赖时,后者便取得了制约目标国的“杠杆”;当这一杠杆能够发挥符合供给国利益目标的效应时,供给国的援助将顺利延续甚至不断增加,当这一杠杆停止发挥作用,目标国为自身利益拒绝按照供给国的意愿行事或抵制供给国的政治影响时,杠杆便开始发生反向作用。
这些中国案例对经济外交的研究是否具有理论意义?有。首先,中国案例在一定程度上阐释了经济战略与国家安全的关联性,大国倾向于利用经济武器达到安全利益目标,而非经济利益目标。其次,对于经济相互依赖与联盟维护的相关性,自由主义认为经济相互依赖必将增进联盟的凝聚力,而现实主义认为经济相互依赖会导致联盟内部矛盾恶化和国际冲突爆发。中国实践表明,现实主义学派比自由主义学派更具解释力。再次,有学者认为制裁是对援助的补充,也有学者坚持制裁比援助成本要小,故更具有吸引力。中国实践证明了“制裁是对援助补充”的假设,但否定了“制裁比援助更节约成本”的立论。最后,有学者认为,目标国国内政治必将因实施国政治需要发生改变;受援国领导人通常会以外部提供的经济援助为诱饵,争取国内的支持;经济接触政策更有效,这使受援国重新界定自己的国家利益;只有当援助国能够左右受援国的国内政治走向时,援助国的经济接触政策和所努力建构的经济相互依赖关系才能产生政治效果。中国实例,从作为目标国和实施国两重身份上,印证了上述理论假设。
中国崛起与经济外交战略
中国和平崛起能否避免大国政治的悲剧?经济外交是否可以上升到战略层面?中国的“超速”崛起已是国际社会的共识,2011年对外贸易近3万亿美元,世界第二。出口量达6万亿,世界第一。这么巨大的贸易量和出口量,一方面增加了中国的战略资产,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战略的脆弱,这是一把双刃剑。
中国“走出去”战略取得的成果可以通过以下几个数字说明:FDI达680亿美元,首次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五;在近178个国家和地区设立境外企业1.6万家;总存量达3172.1亿美元,跻身世界第17;每年出境(139个目的地国家与地区)人数超过5200万人次;国家外汇储备首破3万亿美元。我们用这些资产去买其他国家甚至地方政府的债券,使国债日趋多元化。“走出去”战略经过六年时间,给我们积累了相当大的战略资产。
从一定意义上讲,中国在引领国际经济新秩序。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新兴市场结合体。“金砖(BRICS)”国家之间的合作稳步推进,2007年以来,金砖国家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45%,超过G7国家,并拥有世界外汇储备的40%;从机制层面看:2006年以来的部长(外长、财长、行长)级磋商,2009年以来的首脑会议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它的目标就是通过“中产阶级化”,推动国际体系的“民主化”。下一届奥运会和世界杯会使得下一个十年将是巴西的十年。从“国际治理”战略层面看,自2003年起,中国领导人连续7次参加“南北领导人非正式对话”,2008年起连续3次参加G20峰会;根据2011年3月生效的IMF2008年改革方案,中国在IMF特别提款权中的份额占3.72%,投票权占3.55%,位居第六。在“区域一体化”方面,我们积极构建了一些战略平台:东盟10+N、上合组织、东亚一体化、欧亚峰会、中非部长会议论坛。所有这些为我们建构了一个相当可观、史无前例的经济外交战略资产。
资产有了,必须要有意愿。国家是否强大,不仅仅看经济实力,实力只是一个部分,最重要的是政治意愿,在运用实力时的意愿有多大。我建议我们要跳出原来所谓的二元思维,即将安全和发展对立起来的思维。目前,我们国家主要的战略目标是发展,安全是为了发展服务的。任何与发展相悖的政策都要慎重。一个像我们这样人口众多、幅员广阔、文明深厚的国家,必须要有自己的国家战略,要认清我们的战略资产、战略利益,以及战略威胁所在,然后才能制定出战略计划,包括国家安全战略、发展战略和操作战略。
我提出以下建议:第一,应更积极地利用经济手段达到对外战略和政治目标。必须强化对国家核心利益的界定,在政治独立、国家统一、主权完整外,应强调安全发展;必须对来自外部、对核心国家利益的威胁保持高度敏感和理智的认知;同时必须充分利用政治、军事、外交和经济武器,坚定地将对外经济战略有机纳入对外战略思考之中。第二,应更明确对外经济战略实施方向,建构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西欧、俄罗斯、印度、菲律宾、越南的“经济制衡”,是中国经济外交战略的主攻方向;强化与中东、非洲和拉美国家的经济外交,在不同时期选择不同对象国以实施目的明确的经济战略,是中国对外经济战略的一个重要方向。第三,更灵活地运用正面与负面经济手段,更倾向于以长期接触促进融合的政策,汲取亚非和CEPA、ECFA、“自由行”的经验;加深对负面经济手段的政治意义的认知,加大与制裁相关的经济手段的力度。第四,我们要正视国内利益集团的制约影响,妥善协调国家安全与经济发展、国家安全与行业安全、国内建设与国际承诺、市场经济与宏观调控、中央与地方利益统筹的关系。目前,中国已经形成了类似西方国家利益集团的“雏形”,有行业的,也有地区的。所有这些,特别是与经济外交相关的,一定要站在国家战略高度予以考虑和安排。最后,进一步推动经济外交机制化建设,强化中央统一指挥,统筹国际和国内两个大局,建构“跨部委”协调与整合机制,统筹中央和地方两方面利益。
中国的发展目前面临一些挑战,很多人说我们经济发展越来越快,但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少。对此,我不认为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充分运用自身战略资产(包括经济实力)的意愿,而且这种意愿越来越弱的话,这将是堪忧的。
(张曙光教授在上海交通大学的讲演 本文由上海交通大学副教授郑华博士根据录音整理,并经讲演者本人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