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城市环境内已经有那么多恶劣品质、不当行为、歪风邪气,那么,最重要的逃避手段,就只能是躲到郊区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许多家庭甘心牺牲掉城市社会的各种丰裕条件,却在郊区环境中大获收益;这里的物质环境,无论从生物学来看,或是风光景物,都具有当今城市可望而不可及的优势:温暖的阳光、一尘不染的纯净空气,没有任何机械响声,草坪、菜园、花圃,一望四绿,可以随处游走散步、野餐;不仅如此,还有单家独户的住宅,专门设计出来供自家人享用,一景一物,无不符合自家个性所好。
去农村环境里亲近自然,这样一种激情兴奋,又是谁培养激发出来的呢?这就还得归功于浪漫主义运动的文学作品,大约可以从法国的卢梭算起至美国的梭罗。但是,却并非仅仅起源于此时。须知,15世纪和16世纪欧洲的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等城市里的富户人家,无需等到后来才有的浪漫主义运动或铁路时代的到来,才开始建造他们的乡村别墅,不必的!他们在一些小村镇里,像菲索尔、弗拉斯卡迪、布伦塔等地,很早就建造了许多著名别墅。到了这种生活要求和激情冲动,以及实现这些愿望的手段,都变得很普通很普通了,现代社会的时代就开始了。
结果证实,大规模逃避到郊区这一行动的最终产物,是一种非城市的东西;如果说还不是反城市的东西,原因就在于,人们所自我陶醉的这种环境,非常的封闭和隔离,孤独无助。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低估它的建筑效果极其巨大的人文主义吸引力。事实上,只有把这两种因素都充分研究考虑之后,才有可能为眼前朦胧出现的城市设想出一种足够充分的形象。
从威廉·莫里斯的红房子,到理查德森和拉尔多·沃尔多·爱默生及其同事们的木瓦顶房屋,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草原小屋,直至沃伊奇、帕克,以及伯利·斯科特,从奥姆斯特德的河滨住宅,罗兰·帕克直至雷蒙德·昂温的汉普斯特德的田园郊区,各种类型的新式住宅建筑和规划,绝大多数都诞生于郊区环境之中。这一论断至今仍然适用;而且,不仅见诸于住宅,就连商店购物中心、学校校园建筑、工业园区也包括在内。除了纯粹的工业在建筑之外——比如曼彻斯特的棉纺织工业工厂以及芝加哥城市早期的摩天大楼——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人工环境的创造,如此令人丰富,如此令人鼓舞了。
所以,尽管目前郊区最初的生活理想价值正迅速消失在日益扩展的所谓的集合城市之中,它身后留下的形象仍然继续影响着当今的城市规划事业。这个形象,就是一种新型的城市,一种“公园里的城市”,这种城市机体,与以往的十分拥挤的城市相比较,其构造纹理更加开放;城市的全体居民(而不只限于身份显贵的少数居民)都拥有永久性的通道,可以很方便地到达田园或者公园。郊区的这种影响,已经表现在现代城市的三种不同概念之中了,并且得到三位杰出的建筑师和规划大师的大力提倡,他们是雷蒙德·昂温、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以及勒·柯布西耶。
虽然他们三位在出生背景和人生志向上差异悬殊,而他们三位所代表的理念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无条件地要求扩大空间。在这篇文章里,我限定自己仅只讲述勒·柯布西耶。我认为,假如空间、速度、大批量生产方式、官僚主义的组织机构等,仅只靠这些因素就能够组成现代化大都市的崭新形象,那么,我相信勒·柯布西耶一个人就已经完全办到了,他一人就把全部问题都解决了。
以往三十年里,对于勒·柯布西耶这位独一无二的天才人物,对于他在建筑领域内的实验性成就,曾经有过一场强大的宣传运动。多数建筑师,毫无疑问也包括大多数建筑和城市规划院校。都受到了这场强大宣传的深刻影响。所以,假如讨论到未来的城市,假如有人提出一种貌似新鲜独特的见解,那么,此人一定就是这位令人敬畏的领袖人物。尽管这些概念如今已经经历了种种变迁,建筑领域内从理论到实践也随之发生了相应变化,但是,其中的某些主要特征至今仍然凸现,而且还恐怕将要继续产生影响,即使没有一座城市——恐怕除了仓迪加尔——完全符合他的思想主张,而他的理论和主张却流窜入我们时代的纹络构造,以至于它的碎片散播得到处都是。
勒·柯布西耶能够产生这么强大的直接的影响,主要原因在于:本来建筑与城市规划这个两个专业领域都各有各的指导思想,而勒·柯布西耶则把这两种建筑学思想观念综合到了一起。结果构成了一种机械手段构造的,标准化的,官僚主义的,“人工手段加工出来的”,技术上完美至极的生存环境;而且,为中和、抵消这些特点,自然环境则被处理为视觉上的开放空间,也提供阳光日照和纯净空气、绿城成荫以及各种景观,等等。
勒·柯布西耶的思想主张对于其同时代人的吸引力之一在于,他在把这两种思想观念综合起来的同时,不再考虑城市的本质,不再注意城市社会机体上层出不穷的有序构造,包括:社团、集体、俱乐部、组织、机构,等等;他对这些方面的关注程度,还远不如房地产投机商,也不如市政工程师。简单地说,他囊括了现代城市的一切特征,唯独遗漏了城市的社会本质和文明本质……
勒·柯布西耶在他的一篇论述未来城市的演讲当中,过分强调了未来城市中新型机械设备的重要性,他把城市的进步等同于城市的几何学形式和秩序、沿直线发展的规划、机械的官僚组织。勒·柯布西耶着迷于现代的钢筋水泥建筑的巨大潜力,他首先仿照巴黎模式为现代城市设想了一幅图景,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新形象:这个形象包括许多栋独自站立在开阔空间之中,构成这里核心特色的自成一体的60层办公楼,外面围绕的若干条不同层次的高速交通道路,都通向这些高层办公楼;再向外,则是一系列的单元楼房,高度均匀一致,都环绕着核心地带官僚办公中心区构成无差异分化的居住区。
这种新型单元能够容纳300万民众,相当于整个巴黎的人口。勒·柯布西耶1922—1925年的“瓦赞规划”,就是很生硬地强加给巴黎市中心的:他提议拆毁巴黎城具有历史意义的市中心,理由是这里混乱、肮脏,容易引起传染病等等,仅只保留一些古老的纪念碑,而将其一切千差万别的城市文化活动,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用整齐一致的建筑、构建物包装起来。
勒·柯布西耶果断地拆除了巴黎的历史性居住区,代之以高耸而孤立的办公楼,他想象力就像是压路机一样,从城市更新项目上一辗而过。在提高效率的名目下,他不去具体分析一些建筑物的实际功能和目的,就硬性规定了他们的属性和职能;同样,也不顾许多历史性建筑的价值,不惜牺牲他们各自的特点和个性,不惜牺牲它们在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社会生活延续性。简言之,他完全无视城市的主要基本职能,他不懂得城市是要在不断变迁当中又能将明显物质结构中所承载的历史联系都保存下来,保存历史上丰富多彩的社会文化内容,从而丰富未来的城市社会。不错,勒·柯布西耶的确小心谨慎地提出了保留少量的,孤立的历史性建筑作为一些孤立的历史纪念物,但是他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亦即这样做的过程中,一旦这些建筑物被与其承担的活动和社会联系分割开来,其中相当多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仍会流失掉。换言之,这里真正缺少的,不是空间,而是人,是从事各种活动的人;缺少了这些,是无法正确展示历史的。
勒·柯布西耶还强调城市设计中的纵向的、立体的因素,而忽视了水平方向的元素;他不仅极其陶醉于技术手段的巨大潜能,还心驰神往地要去好好利用笛卡尔的数学手法体现美国摩天大楼的僵硬刚直。虽然他自己尚未意识到,实际上他已经回归到了芝加哥城早期的摩天大楼时代。他不仅去掉了浪漫主义的尖顶,以及后来才有的塔尖,还消除了视觉上的杂乱和拥挤。他的创新之一,是把城市建筑的新高度与建筑物之间的宏伟壮丽开放空间两者以公园形式实现了有机结合;这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未曾认真尝试过的。
勒·柯布西耶这一简单鲁莽的举动,就把许许多多细小,却又不那么细小的城市活动所构成复杂文化肌理,一下子都清除掉了;这些活动,从经济性质来说,是无法布置在高楼环境里面的。不只如此,还扫除掉了某些城市职能,这些职能也都只能在人们街头邂逅相遇时才能发生,才能凑趣;这当然就需要芸芸众生日常生活和工作当中顺便参与其中,如今则已经不可能了。
勒·柯布西耶的扶摇直上的摩天大楼,实在是没有存在的理由。除了技术条件许可建造他们这个原因以外,他所设计的城市中心地带的广阔开放空间,同样也没有存在的理由。原因很简单,因为按照他所设想的规模,正常工作日当中,一般行人没有理由和动机到办公区域去活动。由此可见,勒·柯布西耶轻率地把摩天大楼的实用主义和堂皇富贵的造型与有机环境的浪漫主义形象互相联姻了,最终产物却是个无生育能力的杂种后代。
可是,或许正是勒·柯布西耶这概念中无生育能力这一特性,才是我们时代所最爱的东西。美国城市当中,高层大厦的出现,不仅仅是因为高楼便利商业企业的经营管理,更因为这是地价增值的一种便利手段,还能为大型建筑的高额回报,以及房地产投资提供了良机。
甚至,许多商务高楼提供的电梯面积,相对于营业厅面积来说,过于狭小,目的在于增加经营盈利;即使如此,这样的高楼仍然以其铺张浪费的做法和姿态,担当着很有价值的商业广告作用。在美国人们接受高层商务大厦,把它们当着一种标准化的替代物,以可以相互转换调配的空间单元替代了城市功能的规划,替代了费时费事的城市环境改善。那些工作无疑都无疑费时费事,而代价昂贵,用地的分配和规划都要更精确一些,其设计也会更加昂贵。
勒·柯布西耶是有贡献的,他调和了迄今为止难以调和的一对尖锐矛盾:一方面是城市建筑和人口密度高度、房屋高租金;另一方面是,同时人们又要求建筑物采光条件、透气条件良好,还有宽广的开放空间,虽百无一用,但却看着舒服。勒·柯布西耶的具体做法,就是强调建筑物之间的视觉开放效果,用以抵消高层大厦高度日增、占地覆盖率较低。这一模式可以简化为一个公式到处套用,就是因为它基本上不顾人类需求的多样性,以及人类社会组织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勒·柯布西耶这一公式流毒甚广,如今城市的诸多缺德,大多与此公式的空前推广有直接关系。但是,若说到旧城改造项目,勒·柯布西耶这个公式的运用效果,就不能不说该结果是一场灾难……
勒·柯布西耶早年设想的城市形象,后来又得到他新的设计方案和思想的丰富补充,从而能够在比较适中的规模上下开展实施。例如,以20世纪30年代他为北非地区的小城镇讷穆尔做规划为例,就采用了几何形多米诺的组团形式,或者组合成高层的成排板楼模式;两种形式都对后世的建筑师出身的城市规划师们的城市设计思想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伦敦郡议会的房地产部门就记录了这一影响深远所产生的最好结果,有时候,城市居住区和总体形象设计的效果,比勒·柯布西耶本人想象的要更加可人,例如鲁汉普顿小镇里的阿尔顿小区,其设计效果就难能可贵,原因在于,那里的景观本来已经被当地业主营造得相当秀美丰富了。但是,记录中也不乏尖刻批评,实例之一就是,他们在另一个居住社区内把组合方式的排房形势强调得太过分了。
从社会效益和城市形象来看,美国情况也大体相同。那里的住宅开发和标准化的城市更新项目,大都由联邦政府倡导并获得政府支持赞助,然而大多数城市和建筑却被设计成一些十分草率的形象。与此同时,勒·柯布西耶鉴于自己早期这些构想无一例外地都是大都会模式和官僚主义气派的作品,就不断对自己早期这些构想予以纠正和更新。
从1945年以后,他开始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了规模比较小的、发展比较均衡的、有比较自成一体的社区,开始把这类地区看做大都会地区的一个补充成员。在印度的旁遮普邦首府仓迪加尔城内,他甚至从最先入手进行城市设计的阿尔伯特·迈耶以及马修·诺维茨基手中接下了城市规划设计,接续了拉德本模式的设计方案,仍然采用了一系列的大型街区的连续设计,并在市中心设立了绿地空间和道路网。
但是这座城市的宏大规模要求市民完全采用汽车交通手段,这就是城市过于开阔之后所必然带来的烦恼问题。虽然勒·柯布西耶设计的房屋很矮小,但他设计的道路很长,而且,市中心地区的公共建筑游离于宽阔的绿地之中,暴露在骄阳之下,酷热难耐,更增添了行人交通的艰难。由于勒?柯布西耶把新都首府的市中心的开放绿地摆错了位置,让许多公共建筑物和纪念碑徒然孤独站立在无人光顾的地区内,形同一座成列在室外的博物馆。
依照原本的设计构想,原来想让人们满怀虔诚来这里朝拜,来这里欣赏,而不是让他们作为亲密的建筑伙伴终日看着日夜川流的车辆,与之为伍相伴。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巧妙构思和苦心匠意,让建筑的许多细节和生动形象都无法实现让人赏心悦目、振奋精神的原本目的。
由于这一规划模式过于宏大,官样文章气味十足,相比之下,他就逊色沃尔特·伯利·格里芬的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的城市规划中采用的纯粹的郊区理念和设计方案。比较而言,已经很清楚:格里芬的方案远胜一筹。
勒·柯布西耶认为,城市的商业功能、就业功能以及交通功能,只有通过专门设计出来为适应现代社会所需求的建筑物和构筑物才能更有效地实现,他这想法无疑是正确的。他还认为,城市的结构形态和基本秩序,是体现城市美学欣赏价值的要素,特别是在我们当代,那么多感官刺激和象征符号,印刷符号、声讯符号、艺术造型等等,每天每时都要制造着铺天盖地的混乱印象,假如这一切的背景上也是一个混乱的形象,便愈发乱上添乱了。他这样的想法,无疑也是正确的。
从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还认为,纽约和芝加哥的摩天大楼,若行人从行走的街道高度看去,或许就会显得不那么密集了;或者说,只要是交通道路处于流通使用状态,而且,加上阳光、纯净的大气、绿色植被,再加上城市设计的规范性和秩序感,就会给声响环境构成必不可少的重要成分,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他这样思考问题,无疑都是的。
可是,勒·柯布西耶忘却了一件事情,他看不起历史遗产和传统形式,这样,他的城市就不仅丧失了历史延续性,他也丧失了当今时代的根基,这方面的损失有多大,他自己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他提出的新概念,“公园里的城市”,则用自己对城市和公园功能的严重误解,再一次地误导了公众。
与我们当今无数的现代社会现实一样,勒·柯布西耶所钟爱的呆板形式,无可挽救地控制了我们的时代,同样控制这个时代的还有,官僚主义作风、机械论组织形式,它们的控制普遍见于商业、工业、政府组织,以及教育机构之中。
这些事实,就是我们当代社会无数个矫饰虚伪、俗不可耐的种种媚俗特征之一。但是,在勒·柯布西耶从理论上无情的破坏了城市历史文脉之前,我们的城市仍然还具有很多形式上的丰富性,包括棋盘格局规划模式中几何形体上的变幻无穷,直至勒·柯布西耶出现以前,城市形成中的当家作主的官僚主义呆板,还曾经有许多人文主义的气息来补充修正办法。
华尔街和中心环路上的老式摩天大楼,或许曾经肆无忌惮地预先占有空间,或许曾经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但是,他们都却不曾展示当今公园街上毫无个性差异的大厦群像。至于说,勒·柯布西耶“公园里的城市”这个概念直接影响下所诞生的城市构成和城市形象,城市本身简直就与郊区毫无差别,比如看看高耸办公大楼丛聚的匹兹堡城市的三角地区。即使是围绕这些高层建筑物周围的空地,就空气光照来说,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因为这里终日霓红灯闪烁,终日要使用空调。这一切都足以抵消了这种规划形式的种种理由和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