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美国建筑业陷入低迷,并一直沉沦了二三十年。这个行业的一些传统概念和要求,如“有序”、“合理”、“美观”、“按比例”等等,因而无法得到有效贯彻。建筑营造业陷入困境,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单调乏味的复古主义、拙劣伪造的浪漫主义等等,就构成了19世纪美国建筑业的全部成就。
与此同时,美国农村住宅里却悄然发生着一系列变化:开放式的取暖壁炉正在被筒式铁炉替代,这种粗笨铁炉能大大改善室内取暖效果。这种新设施一经出现,因为它的体积庞大,还往往带着装饰性支架,令农舍室内空间顿时狭隘起来。本来,从18世纪开始就在农舍里使用的温莎式木椅,至此则不得不退出客厅。这是一种高靠背的斜腿木椅,造型简洁,此时却避让到了屋顶的阁楼上。农舍的前门则新增了门廊,窗户的合理比例却不见了。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又由法国建筑师带头兴起了坡顶式建筑物,遂让农舍建筑的丑陋登峰造极。与此同时,美国东部地区的建筑,又开始以褐色砂岩替代砖块兴建住房。城市的百货店和办公大楼,则往往在其前立面上开始广泛使用铸铁材料。这些特色就要算那个时代的现代气息了。
城市住房面积则一般都比较窄小,部分原因是地价高昂。于是,居住空间开始向住宅后院的开放空间延伸,致使居室内光线幽暗,空气不流通。本来城市住宅的一般安排,是两间房屋进深,如今底层平面已经延伸为三间到四间的进深了。纽约城富户人家的住宅,甚至还形成背靠背的住宅建筑造型形式。当时美国每一座大都市内都有许多贫民窟,设备简陋,居住状况恶劣。而大城市的上层阶层对此情况视若无睹,小城市里住宅的恶劣情况就更无人过问了。许多小城镇内,大量贫困人口居住在狭小、阴暗、潮湿、闭塞的房屋内,原因之一是这些贫民窟房舍多数是自建的,而且建造得过快,过于草莽。建造过程中,他们几乎来不及考虑卫生的要求,因而比起先前居住的租赁房屋并无改进可言。
当时,美观被理解为丰富的物质财富,只有使用了大量看得见的装饰材料,才算是美观。建造房屋,若不用上几卡车装修材料,就不能算合格的居住场所。后来,随着富裕阶层赴欧洲旅行热潮的兴起,逐渐又兴起了另一种新时尚,即从欧洲搜集和输入大量古董旧物。建筑界因而马上出现了镀金时代——也就是美国从1870年至1898年第一次经济大繁荣,财阀集团开始影响政治文明的时期——那位最为时髦的建筑师亨特。这个亨特开始在纽约最豪华的地段五马路上建起法式大型别墅,一些后起之秀的建筑师则为酿酒商建造莱茵城堡式的建筑,或通过各种建筑样式的奇妙组合形成一种折中主义的建筑风格,并在一项很豪华的项目设计中登峰造极,这个项目试图在一幢建筑里每层采用一种古典风格,形成建筑博物馆。不幸,该项目因故未能予以实施。
包括美国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都曾努力探索过如何实现建筑物的诗意表现问题。但在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之前,始终就没有出现过一位合格的建筑师,能够遵照惠特曼倡导的精神继续探索这类建筑设计的重大问题:究竟什么式样的建筑适合工业社会?对此,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许多人认为,玻璃和钢铁是工业文化的代表性材料,但却无法指望建筑师在这一伟大试验中担当领军人物,因为他们几乎已经忘却了如何熟练而有把握地在建筑项目中使用砖石材料……
……于是,建筑业自19世纪20年代起便一路下滑,至1860年已经跌至谷底。在工业社会能够为城市和建筑找到新的表现形式之前,“丑陋”一词已成为无可抵挡的城市建筑评语。
30年以后,局部就发生了变化。因为,此时美国建筑找到了重新振兴发展的新基础。随着美国城镇化进程的开始加快,纽约、巴尔的摩、波士顿、芝加哥、堪萨斯城地等地,兴办了许多市政道路和城市公园工程,此类设计施工使得建筑业在市政工程高潮当中重新组合团结起来。到了19世纪的80年代,如果不算曼彻斯特市和新罕布什儿等地的一些工厂的有趣巧合事件,可以说,至此,美国建筑业破天荒地第一次将建筑的美观与普通工人住宅建设联系起来考虑了,其实例就是伊利诺伊州的普尔曼小镇。这是著名的列车客车发明者和投资人G·M普尔曼在事业发达之后于芝加哥南部为员工兴建的工人新村。这个小镇的建设规划方案,毫无疑问是出于好意,但方向不正确,这里且不多说。60年前,纽约的监狱不得不释放一名可怜虫工匠,原因是整个纽约城只有他一个人能掌握切割大理石的技术,能够胜任纽约市政厅工程的石材加工工作。而如今,画家、雕塑家、玻璃工人、钢铁加工工人,各个行业的工匠都成为建筑师的重要附属人员。
不仅仅如此,在1880至1895年这期间,美国现代建筑的思路明确了:要建造什么?采用什么方式去建造?这些问题都明确了。这要归功于几位美国建筑师持续不懈的共同探索。他们的努力让这些领域的第一批革新建筑出现了,而且,至少比欧洲大陆超前了十年。所以,美国的现代建筑就开始于这一时期的这些领域内。当然,至今还没有人花功夫调查过这期间所完成的类似建筑总量,但你只消到波士顿的中央商业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者在几年前去芝加哥城的外环地区观览一下,或者,随便到哪座城市的中心区看看,透过多年积累的污垢,你会发现的确发生了许多重要改变。许多不可一世的大型广告牌被摘除了,第一批先驱人物花大力气进行各种建筑试验项目,力图建筑出像样子的大型办公楼、像样子的城市工厂、酒店、旅馆,而同时努力保留并实现这些机构沿用已久的智能和形态要求,还为它们提供了新的发展前景和途径。
那么,这一切变化又是如何实现的呢?这一切的后面,耸立着一位高大的人物:亨利·霍布森·理查德森。作为一名建筑师,他单枪匹马从一种比空无一物更可怕的困惑茫然当中,开创了一条新的建筑学道路。恐怕自从雷恩之后,还没有一个建筑师能够像他那样深入人心,不只是以其人品和作品,更以其众多的追随者和继承人,让人们看到了又一个重要建筑师。任何成功的建筑作品,都要求各种良好个性和力量的完美结合;可以这样说,这一要求,理查德森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完成得更好一些。他的一生值得我们简略回顾一下:
理查德森1838年出生于路易斯安那州,母亲是18世纪著名的激进主义者,约瑟夫·普利斯特利的女儿。而且,理查德森若不是因为患有与外祖父相同的口吃毛病,后来是可以进入西点军校的。1858年哈佛大学毕业之后,下一年赴法国,准备报考国立美术学院,1860年被该院录取。后来普法战争爆发,由于资金短缺,从未能离开巴黎。但他有幸跟随建筑师亨利·拉布鲁斯特担任助手,边学习、边工作。这样,当理查德森于1865年返回美国的时候,就完全不像亨特那样,只给美国带回大量法国特色。他从拉布鲁斯特那里学到的是精确的分析方法和缜密紧张的工作素养和能力。
理查德森骨子里就是个建筑师的材料,他踏实肯干,乐于与同伙伴愉快合作。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他的参与和明显贡献。无论在身材、才干、创意或者思维习惯,他都十分接近威廉·莫里斯:他有同样壮硕的身躯,硕大的头颅,以及一样蓬松的大胡须。这身材会令你想起公牛的体魄和攻击力。他的志趣积极向上,健康昂扬,就像他常常操作的那些巨大石材一样坚挺不屈。他热爱美食,爱喝香槟,喜欢穿黄色背心,以及他孜孜不倦的旺盛精力,这些,都成为那个褐色年代常听说的时髦特征和口头禅。然而,他与莫里斯不同。理查德森从不写作,他对于建筑的设想,从来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作品本身,尤其贯穿在创作活动的过程之中。虽然理查德森具备了建筑师的各种潜质,他要学习的东西依然很多。在担任助手实习的前十年中,他体验了维多利亚时代常有的哥特式建筑风格的设计造型。逐渐地经过独自摸索,他又回到了法国南方特有的石材建筑的罗马风式的建筑形式。波士顿的三一教堂就是他1880年最显著、最重要的设计建造成就,尽管那个时期他还没有完成其准备阶段。
理查德森超脱出他那个时代里占支配地位的设计风格局限,这些风格被后来的批评家尖刻地称为所谓维多利亚式的多愁善感式、病怏怏的安妮王后式,还有的被称为僵直症患者式。总之,这些风格完全压抑了生命的活力特征,被后世讽刺为体弱多病的时代。不过,理查德森还是要探索自己的现代表现方式。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着力在表现罗马风式建筑厚重特征的同时,避免走入另一个极端,陷入不适当的“浮肿病”。因此,他的建筑设计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那一层层厚重、粗糙石材的大胆使用。而且,这些石材还常呈现鲜明的对比色彩;比如建筑物门廊通道上部的半圆拱顶,高楼建筑的顶端使用浪漫色彩的穹窿……毫无疑问,在一生中的多半时间里他都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建筑师,总是要努力通过传统手段,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建筑效果,去同其他时代和其他文化的杰作一比高下。他孜孜以求要展现一种沧桑感,一种凝重的古韵,一种历久不衰的深沉的宗教力量。
这个时期的理查德森还是没有摸索到正道。假如他在1880年以前死去,可能会被归类到一系列的名流当中,这些人包括英国建筑师、作家、理论家普金、斯科特、法国建筑师和理论家勒-迪克,科伊普家族等等这类人当中,去与他们为伍。这些著名人物敬重完美的建筑,崇拜中世纪早期的建筑风格,要求讲究比例。总而言之,理查德森将是一个诚实、有尊严但却完全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建筑师,并且成为后来一大批折中主义建筑家们的开山鼻祖。这些折中主义的建筑师们,东挪西借,鸡零狗碎地从前人遗留的杂物袋里拣拾起别人的半成品和零星体验,掩饰自己的无能,因为他们没有能力透彻理解真正的审美问题,更没有能力彻底解决它。即使那样,理查德森对后世的影响仍然值得尊敬,比如他设计的奥尔巴尼大教堂不仅精致美观,还令人称奇地比柏林同类建筑威廉皇帝纪念教堂超前了许多年。但是毕竟,这些仍不能算作真正的发展创新。
理查德森没有停止,他坚持不懈地探索,不仅探索建筑领域,更着重全面领悟现代生活的真正特点和要求。对于后人来说,他的潜能比他的成就更为重要,因而即使他1886年去世之后,他的事业也并未中断,而仍在发展。
理查德森是美国第一位杰出的建筑师,他有能力应对现代社会生活的全面问题。1881年,当他开始设计波士顿到奥尔巴尼铁路沿线的各个火车站时,他已经预感到一种新的建筑概念即将诞生,因为,看看他当时的处境就会了解,那时候在自然环境当中找不到任何参照物能够提示或启发他如何设计一座郊区火车站。类似那样的建筑设计模式,即使最模糊的概念,当时也找不到。因而在设计这样的建筑物时,他就只好自己面对工程的一切要素,理清思路逐一解决。否则就要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建筑界为了逃避这种难题,当时有一种变通想法,也就是俗称为“维多利亚式妥协”的内容之一:就是把哥特式建筑概念和实践仅仅限定在教堂、学校的狭小范围内,并且在公共建筑物设计中采用古典主义或者文艺复兴特色主题的手法。如果遇到工厂、办公楼、火车站这类建筑项目,就将其转包给那些不追求审美效果的工程师或承包商。理查德森拒绝了这种妥协的变通办法,通过一系列项目的设计实践,他感到,回避火车站这类建筑项目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时代,而且像历史上许多有价值的伟大试验的实例一样,完全是可以通过应对现实社会的各种需求不断发展壮大的。
理查德森设计了许多公共图书馆,上述这个信念,在他设计这些图书馆的内部装饰的时刻,已经开始形成了。到了他设计火车站的时候,这一信念更趋成熟,这充分体现在他设计方案中的人文关怀:火车站内那些有棚盖的月台,那些日光充足的候车室……同样,为这一宗旨,1880年他返回头来重新设计建造出小型纯朴简易的木屋式火车站。从效果看,这种火车站采集了北方自然环境中的丰富色彩,各种红色,各种绿色,以及各种褐色,非常丰富。在理查德森的头脑中,家庭的日常起居,经济活动,工业,文化,劳动,都共处于同一平台上。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碰撞,相互影响的;而正是从这样的碰撞当中,才不仅诞生出生活的实用目的,也生产出生活的浪漫色彩。
有人批评理查德森的建筑设计追求纯粹浪漫主义,这种评语,即使是针对他的早期作品和一些较柔弱的设计作品而言,也是不正确的。这些评语是从其后期作品的角度对比而言说出此话,原因是这些评论家本人往往比建筑师理查德森更要浪漫,都是些十足的浪漫主义者。他们受一些知名的故事或纯典故与象征主义风潮的影响,没有看到理查德森设计方案后来发生的演变。比如,他为突出功能效果而对于建筑物各个部件的大胆处置方法,特别是对于窗户的各种及其独到的处理手法。在改变窗户配置和作用的创新方案上,理查德森可能比任何建筑师都更有贡献。他不再像文艺复兴时期那样,把窗户仅仅看作建筑物本身一种受功能装置的附属部件,而是将其看作建筑内部装饰体系中一个不可否缺的组成部分。窗户的位置,尺寸大小,都依据内部装饰要求,意义分别适当处置,而不是仅仅从外立面上配置的尺寸要求。比如说,芝加哥城的葛利斯纳大厦,就恰好位于一个直角街口,理查德森为这栋楼房设计立面的时候,窗户的尺度设计到最小限度,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和隔绝噪声。他还设计过许多图书馆,设计方案当中很注意让书库保持适度采光效果,空间配置利用,虚实得当。这种事实求是的态度,这种忠实于项目基本内容要求的精神,甚至同样体现在他注重外观设计的罗马式建筑风格的时期。他为哈佛大学设计了奥斯汀礼堂,他通过窗户配列的理论和实践,为功能主义建筑确立了技术标准。针对一些客户的询问,他解答说,“当我接受委托准备设计一幢建筑物,这时候我要首先充分征询业主的意见,然后,我就要完全依赖自己的判断来处理问题了。当然,我不能保证我的成品完全符合业主的审美要求和口味偏好,也不保证作品一定符合某人或某个学派的标准。但是我担保,我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和考虑这个项目建设本身。因而,我推荐的方案,必须符合我所理解的这项目主旨的要求。”如今再阅读这些话,我们不就能很好地理解他的本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