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逵：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资深研究员、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副主任

　　特色小镇的“特色”指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培育特色小镇？如何培育出小镇的特色?按照2016年住建部、发改委、财政部关于培育特色小镇的通知，到2020年全国要培育1000个左右特色小镇，一些省份也据此提出2020年要培育100个左右特色小镇的目标，“特色小镇”概念风靡大江南北。

　　世界上杰出的事情几乎没有靠贯彻落实做出来的，特色小镇到底是“要我做”还是“我要做”决定了小镇生命力的有无。如何形成“特色鲜明，产业发展，绿色生态，美丽宜居”的特色小镇呢?让我们尝试解读一个案例，就是荣膺广东省首批国家级特色小镇第一名的顺德北滘镇。

　　一、经济强镇的困惑与政府的抉择

　　北滘镇位于顺德区北部，古称百滘，因为“百河交错、水网密集”。镇域92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6万，其中户籍人口11万，九个居委会十个村委会。就是这样一个人口27万的不足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改革开放30年来涌现出著名家电企业美的集团和房地产企业碧桂园集团和大批中小企业，成为珠江三角洲农村工业化的典范。同样，北滘也突出地表现出珠江三角洲地区普遍存在的“半城市化”、“产城分割”等问题。

在碧江金楼开展的文化活动吸引了广东各地的摄影发烧友

　　2007年北滘镇委托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对镇域经济社会开展研究，发现北滘镇产业集中度过高：在所有产业中制造业独大，所有制造业中家电独大，在家电制造中美的独大。企业边际利润递减，城市环境跟不上产业发展，严重影响了北滘对人才的吸引力。镇委镇政府由此提出了“智造北滘，魅力小城”的奋斗目标，并开始探索如何发挥政府作用推动北滘走上产业转型，城市升级之路。

　　当时，正是“创意产业”概念如日中天，北滘如果发展创意产业，应当依托什么资源、从什么产业切入，才能有效推动镇域产业城市的转型升级呢?

　　1、家电产业：北滘的家电产业总产值占顺德家电业总产值的四成以上，占全国的6%，家电产业如何从“顺德制造”走向“顺德创造”急待破题。

　　2、旅游产业：北滘拥有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碧江，是典型的岭南乡村，其中“金楼”是顺德新十景之一。北滘还拥有碧桂园度假村这样的旅游资源。

　　3、高端休闲：北滘拥有君兰国际高尔夫球场，可以在此基础上延伸产业链，而高端休闲产业在广州佛山都市圈大有前景。

　　4、农业观光：北滘紧邻陈村花卉大世界，花卉产业、精品养殖都有基础，这也是北滘产业的重要特色，农业观光对于都市人群具有强大吸引力。

　　按照当时发展创意产业的上位规划，北滘镇应该发展创意旅游。

　　镇里也确实内引外联，围绕着碧江金楼开展了一系列创意文化旅游活动，由于区位、交通、市场等等方面的原因，一年下来创意旅游成果差强人意。

　　“我们要的就是这个”

　　一年的时间里党委和政府班子上下求索，在各地广泛考察中他们发现工业设计对于顺德的家电制造业有可能起到引领和催化的作用。恰在这个时候省委主要领导视察北滘时专门提到要看一看北滘的工业设计，这就更加坚定了北滘镇委镇政府的信心，于是决定引进运营商，设立创新园，将工业设计培育为北滘的创新产业。

　　2008年12月7日签订协议书，由运营方选择设计师主导改造装修，北滘镇以“争夺摩天岭的速度”承诺在40天之内向运营方提交改造完成的场地。

镇委镇政府班子决定将这里改造成工业设计园

　　创新在本质上是自下而上的自由创造，而政府兴办的创意产业园是财政补贴、政府主导的公共品，如何使公共平台高效而持续地聚集生产性服务业、支持民间的创新？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引进有经验有资源的民营企业作为运营商来提供专业化的服务。由于30年来招商引资发展工业的路径，地方政府习惯于以优惠的资源价格吸引外来投资直接创造产值与税收，政府为创新产业的发展提供公共服务可以通过税费减免、基金扶持、财政奖励、举办会展等多种方式，而财政购买运营商服务的做法完全是一种新模式，政府内部能否形成统一认识决定了园区能否成立并健康成长。购买运营商的服务作为一种供给侧改革，需要在政府内部形成新的共识，需要眼光与担当。

　　二、一个特色小镇的萌生

　　北滘镇周围1小时车程范围，聚集了中国最大的家电制造集群，有超过万亿的工业产值。这个典型的“中国制造”地带向“中国创造”转型，工业设计可以发挥的作用不可限量。北滘镇看准了工业设计园的功能，力争做到最好，他们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就是在北滘镇的工业区规划出2.8平方公里范围，建设“广东工业设计城”。“广东工业设计城”内将布局工业设计博物馆、设计广场、设计师公寓等项目，使北滘这个家电重镇装上一个创新驱动的引擎。 这个大胆的设想加上脚踏实地的实践立即得到顺德区和广东省有关部门的支持，进而得到了国家有关部委的支持。同一时期，发展工业设计已成为珠三角众多地方的共识，有些地方侧重于举办工业设计的会展活动，但“有会无庙”；有些地方将工业设计与其他文创产业整合在一个园区，但“三教齐辉”，主题不突出。北滘则以兴办园区发展产业，并坚定不移地把园区功能定位在工业设计，把建设全国最具规模的工业设计园做为奋斗目标，因此广东省将“广东工业设计城”的称号授予了北滘镇。

一个嵌入在建制镇中的特色小镇

　　通过省区共建、部省共建，“广东工业设计城”正式挂牌，由镇政府成立的广东工业设计城有限公司与运营主体同天公司共同规划建设运营，针对北滘镇家电重镇的产业特色，彰显了以工业设计引领创新的时代特色。“广东工业设计城”不是建制镇，而是一个嵌入在建制镇中的特色小镇。

　　特色小镇设在哪里？

　　北滘的地理环境是顺德的缩影：自西向东有大河联通、从北向南有国道纵贯，105国道穿过了容桂、德胜新区、大良、伦教进入北滘，沿途经过了北滘的工业区、老城区、新城区和碧江村。工业设计园设在哪里最合适呢？今天我们可以解读为特色小镇的选址策略——

　　1、碧江村：这里有碧桂园度假村、有碧江金楼、有几座闲置的祠堂可以发展创意产业，村落与村级工业园之间有广珠轻轨的碧江站。

　　2、新城区：这是北滘镇上世纪90年代开始规划建设的一个道路整齐、基础设施完善的城区，历经几届政府，成片完成了通平却没有急于开发，被一位知名地产企业负责人称赞为“可怕的顺德人”。未来广佛地铁将在这里设站，这个片区环境档次高，但附近缺少工厂。

　　3、老城区：上世纪50年代末设立“北滘人民公社”时开始兴建的城镇居民区，生活服务完善，但仅有一栋空置的办公楼可以利用。

　　4、工业区：这里是105国道与快速干道三乐路交汇的地带，物流、交通方便，一条工业大道，两侧是成片的厂房，美的集团的工厂区就在这里。虽然环境嘈杂，但是有8万平米的闲置多层厂房是镇属物业。

在环境相对较差的地方营造创新平台，以异军突起与新城区错位发展

广东工业设计城成为全省全国的创新园地

　　工业设计园设在哪里都有道理。设在碧桂园便于设计师的生活，碧江村可以依托老祠堂和旅游业，新城区环境好品质高，老城区生活配套完备。如果设在工业大道，则设计师就可以非常便利地与制造企业对接。经过反复的权衡比较，镇里决定用位于工业区的工业大道旁8万平米的闲置厂房开设工业设计园。

　　这样一来，在一个工业重镇丰富多彩的格局中，选中环境条件最差但又最接近传统产业的地方，将闲置厂房通过设计营造出创新平台，而不是在一片空地上投资新建道路楼宇，这种异军突起的方式低冲击、低成本、高速度、高效率，并且与新城区、旅游度假区错位发展、相互呼应，为整个城镇棋局布下了一着妙子。

　　三、特色小镇催化创新生态

　　广东工业设计城稳健运行，2016年园区实现产值5亿元。按照工业设计对制造业的带动1：103（清华大学的测算），意味着有500亿的产值是经过工业设计产生的。与此同时，创新创业在工业设计的催化下出现良好的发展势头。

　　广东工业设计城已经成为在顺德、佛山、广东和全国具有影响力的创新园地，广东省省长杯、清华大学设计周等活动持续在北滘举办，全国高校的设计专业研究生每年到北滘实习，特色小镇在大都市圈扮演了不可替代的功能。

　　更多的设计师已经从用户体验开始设计，从拷贝式设计转向了原创式设计；一些设计师开始重组从设计到市场的全要素链，成为家电产业中的“鲇鱼”；日益增多的中小企业开始到设计城主动寻求设计支持，突破低价低质的天花板。

　　帮助地方政府开办创新设计研究院是广东工业设计城又一重要的贡献。进入21世纪以来全球各地创新区域都表现出共同的特征：创新主体不仅要有政府和企业，还需要智库和大学。智库是依据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基础研究来设定公共议题，推动政策创新；而大学不仅生产科技成果还源源不断地为地方产业输入人力资源。但是在我国国情下二线以下城市没有智库，三线以下城市没有大学。像顺德这样的地方，凭行政级别不可能得到多少国家教育和科研投入。建设一座创新设计研究院，集聚不同学科高素质人才在顺德落地扎根，将以往点对点、随机性的“产学研”合作提升到一个立足本土的研发机构，并通过与众多高校在实习上的合作，就相当于为顺德建立了一所虚拟的高水准大学。地方财政是否应当投资这样一个创新设计研究院?意见显然不一致。区委主要领导的回答斩钉截铁：“自古华山一条路。”于是，顺德创新设计研究院作为顺德区一个事业单位，开始持续不断地为地方发展汇集成果、聚集英才。

　　与此同时，美的集团也在转型，集团设计师队伍在迅速扩大，并将位于工业大道边的厂区打造成为“美的全球创新中心”；碧桂园集团超越单纯房地产，开始布局在各地建设科技小镇；慧聪公司看中了北滘工业设计的特色，在北滘投资建设了中国家电贸易城；本地成长起来的飞鱼公司成为顺德领先的电商平台。北滘在政府、企业、智库、大学的协同之下开始形成创新的生态，成为顺德创新驱动的先锋。

　　以人才评价创新

　　2012年12月9日，党的十八大刚刚闭幕，习近平总书记视察顺德北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来到了广东工业设计城。习总书记首先参观了广东工业设计城博物馆，随后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幸福生活体验馆。临行的时候，他说“我再来的时候你们这里应当有8000名设计师”。由此可见是否形成了创新的生态，就看是否形成了聚集人才的平台。

　　广东工业设计城建设之初，北滘镇就提出：新产业吸引新人群，新人群建设新城市。那么，新产业怎样吸引新的人才群体呢？

　　杰出领军人物：以一方创新热土感动杰出领军人物带出一个团队；

　　大师感召：通过引进工业设计大师形成对整个工业设计行业感召力；

　　种子选手脱颖而出：创新平台营造环境使好苗子迅速成长；

　　创新型环境吸引优秀的团队：新一代创意人群更在意创新型工作环境；

　　用发展机会与一线城市争夺精英：研究院汇聚了大批大院大所优秀人才；

　　用创新点燃本地干部的激情：政府干部通过扶持园区成为创新产业达人。

　　广东工业设计城的实践说明中国遍地是人才，缺少的只是人才辈出的环境。当一个大都市圈内的特色小镇形成对于一线城市的人才反磁力的时候，人才越争越多。2016年创新设计研究院人才团队共58人，博士后1人、博士5人，硕士36人。广东工业设计城和创新研究院的年轻人在北滘安家扎根，已有40多个第二代出生在北滘。这个昔日难留人才的工业重镇，如今成为吸引人才的热土。

　　四、特色小镇带动城市环境的升级

　　8年以来，历届北滘镇委镇政府为产业转型不断努力，与美的、碧桂园、慧聪等企业形成创新的协同效应，同时以创新产业相当的眼光目标明确、阶段清晰地推动城市环境的升级。

　　道路系统的优化改造：对原来机动车与自行车混行的工业大道，优化了断面，增设了自行车道和人行道，明显改善了环境，当年的一条制造业物流通道正在演化为创新大道；镇内众多道路重新铺装，尺度更加宜人，如南源路以前过宽，中间增设一排绿化之后景观明显宜人。
　　
　　河涌整治：结合治污、保洁与景观于一体，在全镇的城乡增加滨水步道和滨水景观，营造街心公园和具有岭南特色的景观小品。

　　公共空间：为市民开展群众性文化体育活动营造不同的公共空间，如文化中心、科学馆，方便市民学习开设24小时书吧，北滘镇新城广场举办丰富多彩的群众性文体活动，受到居民踊跃响应。入夜时分的广场欢声笑语，而近邻的公园鸟语花香，小镇居民享受到城市文化与城市园林的优美环境。

习近平：“我再来的时候你们应当有8000名设计师”

　　如今，人才公寓、双创鼓励政策都在落实中，北滘成为广佛大都市圈内具有吸引力的人才高地，向着“魅力小城”的目标不断提升。

　　五、北建设特色小镇的几点启示

　　1、北滘镇转型升级之路是针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我要做”的结果，是进入新常态之后一个工业重镇谋求产业突破天花板、城市化突破二元结构的选择。这种自下而上努力吻合了自上而下建设特色小镇的要求。
　　
　　2、特色小镇的推动主体是地方政府，政府通过供给侧改革引进市场主体创造开放包容的环境，形成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氛围。

　　3、特色小镇“特”在创新，而创新的体现就是对人才的吸引力。北滘提出的“新产业吸引新人群，新人群建设新城市”道出其中关键。

　　4、我国当前条件下培育特色小镇，在建制镇建成区内以“嵌入式”方式选址比较现实。“嵌入式”有助于促进传统产业转型、建成区升级，以创新驱动实现产业、生态、环境、社会建设的共赢。

　　5、评估特色小镇是否成功不应株守小镇范围内的产值、税收，更要看特色小镇对于原有建制镇和所在区域产业转型、城市升级是否发挥了催化作用。这种作用不像步枪的“瞄准——发射”，更像导弹的“发射——制导”，在规划建设运营中会不断调整、优化提升。